我的公益小革命|从殡仪馆走出的她,一年请了十位公益大咖来“爱山东”
文/韩青(公益人,评论人)
图/受访者提供
这是“我的公益小革命”的第五篇。
“我的公益小革命”主要讲述那些源自民间的、解决社会问题的公益行动。在这个激荡而又沉闷的年代里,这些小革命行动修复着社会的发展伤疤,创造了最新的社会价值,也展现了在地的生命之美。而我们则希望这些报道能启发和鼓励更多人采取行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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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年,山东的公益江湖泛起阵阵涟漪。恭明中心主任曲栋、慧灵创始人孟维娜、北京工友之家总干事孙恒、心智联会秘书长张巍、“益宝”负责人周玲等十多名知名公益人应邀来到山东,用自己的经验和思考给这片土地带来阵阵清风。
借来清风的人,是28岁的洛阳姑娘张巧玲。她做过济南莲花山殡仪馆的专职社工,每年要接待近两千家丧属,整天与死亡、哭泣为伴;她去过甘南地震灾区,和村民一道进行灾后重建……现在她是“爱山东”的“和伙人”,专门支持山东本地公益机构的发展。
从2006年就读济南大学社工专业开始,山东就成了张巧玲的第二故乡,她渐渐适应了齐鲁大地的风土人情,对泉城济南的大街小巷也都耳熟能详。这些认识和经历,化为张巧玲在“爱山东”的工作热情。
“爱山东”萌芽于2013年,由南都基金会的黄庆委、西部阳光的来超、瓷娃娃的王奕鸥等知名山东籍在外公益人和本地的杨建生、郭永启、张健、张洪英等人共同发起。2014年,机构开始有兼职人员,探索开展公益沙龙、读书会等,寻找支持本土民间公益的最佳路径。
2015年,张巧玲加盟“爱山东”。“我们主要谈的是理念,一拍即合,根本没谈待遇的事情。”张巧玲回忆说,她是机构第一个全职人员,双方没有签合同,办公场地也是借用的,“爱山东”就这样一步步勾勒出来。
先是引入外部资源,搭建交流平台。请到的人个个身怀绝技,比如,请黄浩说生命教育,爱有戏的刘飞讲组织管理。因机构资金所限,请人只能靠“顺便”。理事们都有着丰富的公益人脉,看到朋友圈中哪个朋友南下或者北上,就问能不能到山东暂停一下,做场分享。
牵线搭桥由理事们来做,具体工作则由张巧玲张罗。加上本地公益人的分享,一年下来,这样的活动搞了二十来场。
对张巧玲个人来说,挑战主要有两点。一是收入上的。“机构初创期,资金流量小也不稳定,从三月到七月,花的都是自己的钱。”张巧玲之前工作时攒下的积蓄很快用完。“以前每月两场电影是必须的,现在就要挑着看了。”
二是精神上的。“必须学会独立。”张巧玲感慨,之前做一线社工时有标准可循,领导会把外围环境打理好,自己去做事就行,但现在摆在面前的可能有N条路,只能慢慢摸索,“有时只能闷着头往前冲,在做事的过程中就会发现那种方法最适合了。”
典型的是去年4月举办的“山东公益人才成长支持研讨会”,那时张巧玲刚来工作不久,前期没来得及做太多评估,说搞就搞。但没想到,效果远超预期。现场来了一百多公益人,还有政府官员、高校老师和媒体记者。
在此基础上,他们建立了山东公益人交流群组,网络公益交流平台有了雏形,目前已有各个地市和在外的七百多位公益人加入。
2015年,“爱山东”还拿到了“和平台”支持的5万块钱。张巧玲感慨,“没有和平台的支持,爱山东当时很难顺利地走下去。”“和平台”前身是2013年由正荣基金会发起的“正荣微公益”,专门支持处于初创期的草根公益组织。
“和平台”项目官员吴军军表示, “爱山东”是他们一直跟进的伙伴,共同经历了从无到有的过程。 2015年“和平台”的支持分两部分,一是提供资金,支持一个人的工资和学习费用,二是提供培训,行业支持项目官员可以参与“和伙人训练营”,共同学习讨论。在2016年“爱山东”正式成为和平台合作伙伴之后,他们还会支持对当地初创期NGO小额资助的资金。
“二十四场公益沙龙/工作坊,两次行业推动会议和两期能力建设培训,一期义工机构转型陪伴,三期高校社团公益领袖培训”,这是张巧玲给出的2015年的成绩单,“爱山东”的名号渐渐在山东公益圈中打响。
来“爱山东”之前,张巧玲的主要工作是在殡仪馆。从市区沿着横穿泉城的经十路一路向东,就到了她工作四年的莲花山殡仪馆。
在殡仪馆,自然免不了和遗体打交道。张巧玲说,“如果问有没有害怕,有,尤其是怕见到意外事故如车祸遗体。”
一天下班后,张巧玲还没有离开单位,碰巧有位女子赶过来辨认遗体,她的男友早上骑摩托车出去遭遇车祸,听人说被运到了殡仪馆。
但根据殡仪馆的隔离探视制度,家属单独一人是不允许进行看遗体的。女子百般请求,殡仪馆的工作人员只好变通一下,由张巧玲陪同家属前往探视。车祸的惨状让两人都颤了一下,女子当即哭晕了过去,身体完全靠在张巧玲身上。
张巧玲说,“知道此刻身边最重要的是什么,有责任在,就顾不上害怕了。”除了责任,张巧玲摆脱恐惧的另一个办法是靠“屏蔽”,转移注意力,“感觉会害怕的就不要去想,要很快忘掉。会有恐惧,但没有灵性上的恐惧”。
张巧玲在殡仪馆工作时编辑的《莲花山内刊》
资料显示,莲花山殡仪馆承担着济南市一半的火化和殡仪业务,每年接待的丧属约有八千户,整天弥漫着烧纸的气味。而张巧玲服务过的也有小两千户,平均每天都有四五家,需要一一接纳,重点抚慰。
张巧玲说,面对丧属时,同理心都非常重要,劝别人“别难过了,别哭,要坚强”,这些都是没用的,感情是需要被释放出来的。
在一次全程陪伴引导服务中,张巧玲遇到一个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孩子,女孩儿唯一的至亲父亲去世,她在操办后事的过程中一直非常的“理性”,但拿到父亲的骨灰盒时,女孩子一下子满眼通红,但又十分努力的想把眼泪逼回去。张巧玲轻轻地拍拍女孩子的肩膀说:“心里难过,想哭就大声哭出来吧!别忍着。”一句话后女孩子嚎啕大哭。
殡仪馆的服务和其他场所不同,别的场所需要面带笑容,这里则需要一脸凝重。久而久之,也会影响心情。工作三年之后,张巧玲陷入严重的抑郁中,用了好几个月才逐渐走出来。“每天见这么多生生死死的,格外想得多。”
见多了生离死别,走过了抑郁阴影,张巧玲对社工的理念也有了更深的理解。她说,社会工作的核心在于尊重和支持,但其前提是接纳,要接纳生命的不同形态和阶段,不管是残障还是死亡。只有接纳死亡,才能消解恐惧与哀伤。
同时,她也完善了一些服务细节。比如,调亮殡仪馆的灯光,“让大家觉得殡仪馆不是冷冰冰的地方,也有助于平复家属的情绪。”
张巧玲在殡仪馆工作期间,没有留下几张照片,“就像柴静说的,人痛苦到那种程度,去拍都是一种伤害。”
张巧玲唯一留存的在殡仪馆时的工作照片,难得的“笑脸照”
殡仪馆的工作比较熬人,一年只有一个春节假期,一周只能休息一天,还是轮休,员工很少有学习时间和进修机会。
她当时仅有的一次学习机会,是2011年参与香港资深社工黄智雄组织的访港参观学习团,随团去香港、深圳考察两周。黄智雄是最早将社工理念带到山东的人,每年都会组织一些山东师生和一线社工去香港考察。
给张巧玲带来心灵震撼的两个机构,一个是香港社区组织协会(soco),旗下有东哥领衔的流浪汉服务项目。
每天晚上十一点到第二天早上六点,他都会带人去寻找流浪汉,给他们送去被褥、衣物。他们的故事还被拍成一部纪录片《流浪汉世界杯》,讲的是一群流浪汉在东哥等人的帮助下,通过足球找回自我重新融入社会。
在他们深水埗办公室的墙上,挂的都是获奖奖牌和露宿者的资料。她们还跟随东哥一块去给流浪汉派发棉衣,发现大家都是平等相待,相互称兄道弟,坦然地打招呼、聊天,完全没有大陆那种领导慰问送温暖时的感觉。
另一个是香港紫藤,做性工作者服务的社会工作机构。紫藤办公室的墙上也挂满了东西,不过不是奖牌,而是避孕套,各种颜色、型号、品牌,应有尽有,图案设计得也很漂亮。
紫藤给每个前来探访的伙伴送了一个笔记本,扉页上也是安全套的图样,下边写着“安全第一”。每页右下角都有一位性工作者提供的照片,或是本人,或是物品,还有她们的一句感受。
“所有生命都应得到尊重,这是社工给我的最大影响。交往方式也是如此,只要是自愿的。”张巧玲说,刚调剂到这个专业时,她对社工没有什么概念,直到大二时学到《家庭社会工作》课程,内心才有所触动。
张巧玲说,之前她对于父母的关系,常会强硬地加入个人判断。巧玲父母属于再婚家庭,感情很好,但她以前却特别容易将父母之间相处的琐事“放大”,成为夹在父母中间的那个人。比如有一次看到母亲给父亲洗脚,她自己就会觉得不平等,并因为这些事情吵架。搞得母亲很为难,不得不经常给她做工作。
但老师在家庭社会工作的课程上讲到家庭关系,父母或者说夫妻之间的相处方式是他们自己的事情,只要不伤害到彼此,子女就不用强行介入。自此,她意识到之前自己的“错误想法和做法”,看待父母的眼光柔和了许多。
社工课上学会到很多方法,比如小组、社区等。“这些方法多种多样,但背后理念是相通的。重要的是在场的每一个人,要发挥他们的智慧和潜力,让他们能相互支撑。专家是指某一个知识领域上,但具体到个体或社区生活中,每个人都是专家。”张巧玲说。
这一理念也在她的社区实习中得到印证。实习地点是在甘肃陇南西和县,那是秦人养马发迹的地方,境内地形以梁峁沟壑和崇山峻岭为主,平均海拔一千七百米。2009年暑假,她随学校社团去到那里,参与薛集村的灾后重建项目。
“那是我去过的最穷最苦的地方。”很多震后的废墟还没来得及清理, 村子里缺水严重,主要依靠雨水,而张巧玲她们因为有资金支持,可以“奢侈的”花五十块买车水放井里,但只能省着用,洗澡就只能走一个小时泥巴路去到县城里。
因为贫困,一些偏僻的村庄九成男子都要打光棍。孩子多为留守儿童,上中学要走两个小时的山路,主要靠走读。孩子上学前要背上面、油、盐、茶、土豆、锅盔等,住校一周,自己做饭。
她在那里参与的是社区重建项目,包括文化重建和经济重建,由台湾红十字组织支持。
他们租了老乡一处房子,只有两间,男女分开,白天办公,晚上住宿。
文化重建的内涵很丰富,包括重修村子里的戏台子、建立社区幼儿园和图书室、组建社区文艺队和妇女识字班等。
在开展这些工作时,张巧玲都跟随项目人员走家串户,到村民家中坐在炕上聊天,有时候也会“蹭”上顿饭,就这样她们和村民越来越熟悉。重修戏台子的时候,项目人员挨家挨户和村民聊对重修戏台的看法,发现大家对重修戏台都有着期盼,愿意“出力出主意”,因此项目人员就召集了村里的“能人”和“积极分子”,测量、画图、预算、做方案、分工,这些都由村民自己完成。
其他项目也是如此。张巧玲说,她们一般先通过聊天找到村民领袖,设法让他们起到带头作用,同时发挥每个村民的特长,每一个子项目都由一个村民来带头组织。在她离开之前,这些子项目全都完成。
村民送给张巧玲的刺绣鞋垫,她一直留在身边,没舍得用。
难的是经济重建,要结合当地特色。西和县号称“乞巧文化之乡”,很多女性自小学习刺绣、草编等,手艺高超。当时项目志愿者编写了西和草编的历史故事,并和村委一起考察了兰州的草编市场,探索如何拓展市场。这些年,西和刺绣、手工得到当地政府大力支持和推广,名声渐趋响亮。
她们在薛集组织过“乞巧(七夕)节”的活动,晚上都没顾上吃饭。让张巧玲记忆犹新的是,一群孩子拿着东西一直跟在她们身后,一问才知,是家长让孩子送的,有烙的饼,还有粉条等。西和实习,让张巧玲下定了日后做社工的决心。
在“爱山东”工作一年后,张巧玲发现,山东的民间机构可以分为三类,社工机构、义工机构和专业NGO。
山东社工机构的出现最初以高校为依托,典型的是基爱社工服务中心和山泉社工服务中心,项目主要依托政府购买服务;义工机构多有十余年的历史,资金主要依靠志愿者捐赠和企业赞助,本土资源的协调和调动能力很强,但义工管理比较松散,机构服务的同质性也比较强;专业NGO在2012年前后才相继成立,目前数量还很有限,代表有绿行齐鲁、绿丝带公益发展中心、济南瓷娃娃罕见病关爱中心等。
张巧玲说,发现民间公益的问题和需求,先是靠经验判断,理事们都有着丰富的公益从业经验,会根据整个公益发展中的共性问题做一些培训,其次是靠走访调研,有时候这些民间组织需要的恰恰就是最基础但我们却认为“大家应该会的”,需要面对面的观察、深入访谈才能发现。最后是靠会议交流,让民间公益建立更多联接点,既能相互借鉴经验,也能在互动中自然地说出问题和需求。
“爱山东”理事黄庆委在南都基金会负责“景行计划”,在他看来,山东民间社会发育与该省经济体量仍不匹配,官本位意识也比较强。“爱山东”的角色,在于凝聚外部的理念、技术和人才,协助本地义工组织的项目化、品牌化和专业化,协助本地社工机构变得更为社会化、会员化,核心项目是要建立公益骨干学习网络,为初创期的机构提供咨询服务,同时推动公益环境的改善。
协助的主要方式,是陪伴。黄庆委是潍坊人,几乎每个周末都要回去一次,和当地民间机构建立了紧密联系。潍坊的公益基础比较好,有潍坊爱心义工、鸢都义工、萤火虫助学公益等。像鸢都义工,成立九年,注册志愿者人数有三万多人,放在全国来看规模都算很大,机构的负责人孙志达也很早就意识到转型的重要性。“爱山东”特意邀请了山东财经大学的张健老师为其提供一对一的陪伴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