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做故乡陌生人——《中国财富》

文章来源:《中国财富》2014年第1期(作者:周执)

文章链接:http://www.qikan.com.cn/Article/zgcf/zgcf201401/zgcf20140118.html


编者按:2013年4月,媒体人龙科参加在福建连城培田村举办的爱故乡计划系列活动之首届海峡乡村文明论坛后,联合几位同乡创办了大福爱乡协进会。以下介绍的其中创办人是返乡青年李良轩,原是广东中山某知名灯饰企业生产副总经理。他们沿用乡村社区营造的方式,把各种关注家乡的力量有效引入到乡村发展中。

 

冬天到了,李良轩终于做出了辞职返乡的决定。那几天晚上,他躺在床上怎么也睡不着。脑子里尽想着生计的事。自从17年前从湘中老家南下广东打工,他一路从流水线上的普工做到了中山古镇某知名灯饰企业生产副总的位置。十余年来,他见证了一座灯饰之都的浮浮沉沉,也习惯了领一份稳定的工资,每天板着脸、背着手在车间里到处转悠的生活。现在,全新的未来铺在眼前,看得见,可没了底。

李良轩多少是幸运的。他的故乡——湖南安化县大福镇正默默地躺在沂溪河畔,虽然憔悴、凄然,回望时,还在那里。而更多的打工青年已经看不到回家的方向。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天南地北的农民工通过各种方式进入城市,在繁华浮夸里逐渐失去了对乡土生活的认同,与祖祖辈辈的田园牧歌一一作别。土地荒废、环境破败,成了当代乡村的最后定格。

 

缘聚大福

返乡的李良轩决定在镇中心开一家灯饰店。这是他最有把握的行业。最近几年,村里到处建房,市场潜力不小。店面位置已经选好,离妻子经营的童装店仅有5分钟路程。在两地分居多年后,两口子终于住在了同一个屋檐下。

不过,促成了李良轩返乡的还有另外一些因素。

在他苦闷的打工生涯里,故乡是唯一的牵挂。一有空他就在网上搜索家乡的信息,可惜所获寥寥。有一次,他跑到“安化论坛”里吼了一句:“有没有人说大福好呀?”“大福?大福算什么东西?”一些来自县城的网友高傲地回击。在巨大的城乡二元体制下,城里人的优越感与乡村的自信心危机,随处可见。

终归是性情中人。不服气的李良轩打听了一下,做个网站似乎不难,说不准还能助力家乡发展。交通闭塞,一直让大福发展滞后。在信息时代,这座千年古镇还是一副与世隔绝的姿态。李良轩找到了在长沙一家企业担任软件工程师的同乡肖丛立。2010年春节,二人回家商量好后,便开始创建大福网,所有的运营成本,全靠自掏腰包。

网站很快有了雏形,并陆续开设了“今日焦点”、“聚焦三农”、“我说大福”、“大福人”、“大福村镇”、“生活服务”等板块,规定了营运管委会、管理员、版主,会员的权责,逐渐有模有样。在论坛里,李良轩把自己亲切地唤作“大福老李”。随着同乡们一传十,十传百,越来越多的爱乡青年从四面八方聚集到了这块“宝地”。

谢国平便是其中之一。老谢比老李大4岁。年轻时,也曾爬过火车南下打工。当年作为“盲流”中的一员,为了躲避“暂住证”检查,他迟迟不敢回出租房,在树林里站了一夜,结果被蚊虫咬得满脸是包。那些在火车站被骗,招工被拒的苦头,他也吃过,之后便误打误撞地在流水线做起了工人,在印染车间当上了学徒,没日没夜地干活。凭着小时候对绘画的一技之长,谢国平渐渐成长为某服装企业的设计骨干。后来,还被人高薪从广东挖到了福建,出任设计总监。然而,几个月后新公司的突然倒闭,让他这个还没开始的升职大计戛然而止。

最终经历了无数次跳槽后,2010年,谢国平回到了生养他的故乡。“还是放心不下家里的老母亲。”老谢喃喃地道。以前出门在外,最惦记的便是母亲的甜酒和腌菜。现在老谢窝在大福,靠给乡亲拍摄婚礼影视谋生,另外和妻子打理一间不大的复印店,日子也算有滋有味。

谢国平的故事多少给了老李一些启示。“我不像老谢,你看,他每跳一次槽,工资就是几何数级的增长。我十几年都在工厂里待着,每年上升一点,总满足于这种稳定,其实是对我光阴的一种浪费。我今年都36岁了。我人生里有多少个36?”李良轩有些感慨。他渴望变一变,至少是不一样的活法。随着网站知名度上升,特别是“沂溪鱼”等热心同乡的鼓励,老李感到有太多事情可以做。返乡成了一种最现实的选择。

 

舆论阵地

目前,大福网拥有注册会员2100人,每天点击的网民在8000人左右。在当地已拥有了一定影响力,甚至成为了一个村民表达诉求的舆论阵地。

起初,大福镇党委、镇政府对网站挺支持,镇里还专门召开会议,安排镇党政办主任以“理解与沟通”、“同船过渡”两个网名注册上网,并担任管理员,动员镇机关和部门50多人注册,希望把大福网变成一个民情直达的桥梁。2011年,有网友在论坛发帖反映石门村有3根电杆出故障,存在严重安全隐患。镇里机关干部看到后,立即向上汇报,很快派出相关部门去现场修复,也算可圈可点。

可是,当网民们开始在论坛里发布对政府的各种牢骚和批评后,情况有了变化。有领导“一听到别人的指责,感到委屈就发火”,明确向老李表达了“不支持”的意见,甚至一度放出狠话:“把网站关了!”李良轩感到左右为难。“网民们讲的是事实,我也理解政府的难处。但是如果一定要选,我还是选择站在网友这一边。”

要处理与政府的关系就变得微妙起来,尤其是涉及到一些乡村发展的问题时,更能考验智慧。

如同大部分乡镇一样,这几年大福的自然环境迅速恶化。沂溪河一直是大福的母亲河。过去清澈透亮的河水,如今因为上游的非法采砂场,变得浑浊无比。2012年,李良轩联合一些热心同乡,找到湖南都市频道反映污染问题。通过媒体报道后,镇政府对非法采砂场进行专项整治。几天后,污染又一次死灰复燃。桂岩山的少数炼矿行为把沂溪河的源头变成了“牛奶河”。同乡们索性把照片发到了人民网、红网的论坛上,再由老李把它们转载过来置顶。“关于转载,网络上有个规定,如果网监通知你,只要在三天之内删帖,你就不承担法律责任。”

“我说大福”论坛里,有一篇名为“统筹大福城乡发展的实践与思考”的文章被加精置顶。老李在沙发位上引导网友们多提动议。“遇到措辞激烈的,我会发私信过去让他修改得温和一点。”后来镇党政办主任“同船过渡”也加入了讨论。

在一次饭局上,有镇领导大倒苦水:“镇政府一年的开支至少要120万,但是现在拨下来的款只有45万,其余的钱如果超额完成征税任务,能返一部分,不然就要我们自己去县里、市里、省里讨。”坐在一旁的李良轩赶忙倒上茶水帮腔道:“你们是不容易,要做的事情很多,手里的资源却很少。据我所知,一天光接待领导就有好几拨吧。”

分税制下,基层政府财权被上收,事权则大大增加,这是事实。今年底,因为镇政府没钱给清洁工发工资,工人们已经罢工一星期了。马路上垃圾堆积如山。老李、老谢等几个爱乡青年心里也着急。摆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庞大系统的难题。

 

爱乡行动

也并非没有空间。

从2012年4月开始,这群爱乡青年就在酝酿一个更大的构想—要用一种切合乡土实际的形式,把各种关注家乡的力量有效引入到乡村发展的实践中来。2013年5月,经历一年多的筹划准备,大福爱乡协进会沂溪分队正式成立。这是一个由数位村支书和上十位地方志愿青年组成的义工团队。热心的老谢扛起了队长的大旗。爱乡会的架构开始一点一点变得清晰。

作为一个自主、自发、自愿的大福青年所倡导筹办的民间公益组织,爱乡协进会的目标,可以概括为四句话:如果想帮助家乡人,爱乡会帮忙找出真正需要帮助的人;如果想得到家乡人帮助,爱乡会帮忙找到愿意相帮的人;如果想在家乡发起一个公益项目,爱乡会帮忙一起来实现;如果只想围观关注家乡,爱乡会通过网络一起互动交流。

考虑到了人口流动的实际组织难度,志愿者们主要利用QQ群、大福网论坛等作为日常联系的网络平台,采取线上项目讨论与线下落地实施相结合的方式。同时,为了增进同城交流机会,爱乡会陆续在同乡聚集的城市建立了小分队。目前除了大福本地之外,益阳、长沙、杭州、广州、深圳都有大福爱乡会的联络分队。各分队以“我们服务家乡”为座右铭,倡导“每年为家乡做一件实事”,引导同乡成为服务家乡的志愿力量,为大福人帮助大福人提供公信力保障与社区平台支持。目前,已有上百位分散在全国各地的活跃同乡,在大福网和爱乡会的平台上关注各种乡土问题,讨论各种公益慈善项目,重建乡土社区守望相助的传统。

在助学、扶贫等传统慈善之外,爱乡会积极寻求外部资源,已经发起数个公益项目,包括关注留守儿童的“小小夏令营”项目、推动乡土交流的“发现大福人”乡村沙龙项目、重拾乡土价值的“发现大福之美”摄影展、倡导关注留守老人的“送长辈一张全家福”项目、关注乡村留守女童性安全的“儿童性别教育和心理健康辅导计划”。并与国内其它公益机构,就乡村社区项目展开交流合作,在当地取得了积极的社会效果。

今年国庆,爱乡会又把目光聚焦到大福古刹—崇善寺的重建上。一直以来,当地人对崇善寺始终知之甚少。直到2011年9月,借寺前公路通车之机,几个年轻人前往采风,才揭开了承载着厚重历史渊源的崇善古刹的神秘面纱。

作为沩仰宗祖庭密印寺的48个下院之首,崇善寺迄今已有200多年历史。据《大沩三修宗谱》卷十二清嘉庆年间(1818)记载,该寺是清嘉庆癸酉年(1813)年,为沩仰宗法嗣性参法师开山所建,是佛教圣地沩山密印寺48个脚庵中的名寺之一。由于该寺坐落的地方,多有白泥,亦俗称白泥寺。

古崇善寺一直是本地区香火最为旺盛的佛教道场,鼎盛时有僧侣数十人,占地“六石”,约二十亩,大小殿堂齐整,信众香客遍及安化、益阳、涟源等地。解放初期寺庙衰落。到了2000年,才在地方政府和信众的支持下重建了山门和一栋佛堂。2010年,密印寺派释能胤法师入驻该寺主持工作。2012年,能胤法师及该寺管委会,决定动工修复古崇善寺原貌。由于没有财政拨款,全靠自筹经费,资金缺口巨大。四年来释能胤法师一直在不懈奔走,总算让复建工作有了进展。

传统的乡村秩序是一个命运的共同体。村民对村落文化的理解,对价值的归属与认同,往往会嫁接在宗教信仰上。重建一座寺庙,是在搭建一座公共空间,是在寻找慌乱中的曙光,也是在建构乡村的精神家园。遗憾的是,这些年村民们都沉溺在牌局、麻将、六合彩里,古老的崇善寺看上去依旧冷清。李良轩在心里盘算着,有机会要让爱乡会在庙里办办国学讲座。

这样细数下来,能做和要做的事太多了。现在爱乡会里大都还是像老李这样的70后在撑场。谈到是否鼓励现在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返乡,他沉吟了一会,道:“年轻人还是应该到外面闯闯。”末了,又补上一句:“但是一定要认清自己。”谢国平也觉得,在家乡,只要够勤快,总是能生活下去。至于能不能生活得更好,大家心里也有隐隐的不安。“既然回来了那就回来吧!”

2013年,他们的故事获得了安平中国•北大公益传播奖组委会的提名。一份寄来的获奖证书上,这样写着:“在地与本土,吾乡与吾民,他们再也不是故乡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