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济舟:不为白忙活,一个社区基金会从业者的柔软折腾

这是禾你说-人物专访的第1次分享

编者按

直爽热情,隔着屏幕也仿佛是在跟隔壁邻居聊天,这是在对小李哥采访过程中我们的第一感受。

如果要给中国社区基金会从业者一个画像,那么小李哥的路径是其中浓郁精彩的一笔:从企业到社区基层,再毅然辞职赤手空拳磨出成都第一家社区基金会,“没脸没皮”地奔波争取资源,“身段柔软”地应对各方关系,也难以避免地遇到诸如彩虹基金这样的冲突,他是怎样看待这些难题和冲突?小李哥说“我对事业方面没有特别大的想法”,那他如何去回顾自己这条路径,如何用行动去诠释社区基金会的工作?

以下是小李哥的故事。

文|瓦仔
图|受访者提供



“好多人跟我说,你好有情怀、好有理想、好有抱负。”小李哥说完,自嘲地摇摇头摆摆手,表情好像在说“少扯”!

成都市武侯社区发展基金会(简称“武侯社区基金会”)高级总监李济舟,大家都叫他小李哥。他每天想最多的,就是怎么寻找资金、链接资源。

平时,他跟朋友同学聊天喝酒,说起自己正在搞公益,人家听完哈哈大笑:“就是不给钱的嘛!”

“那我就直接拉下老脸让同学为公益做一些捐赠嘛。”小李哥笑着说。

甚至因为“社区基金会”对普通人来说是个新词,不少人以为是一种金融机构,问:“哦,你们基金的年化收益率是多少?”
其实,社区基金会是一个舶来品,1914年发源于美国。是由关心本地社区发展的一群人联合起来,筹集社会资源,并经由理事会决定运用资源来解决社会问题的一个社会组织。比如,社区举办活动需要资金,经由申请并审核后,就能获得社区基金会的赞助。

武侯社区基金会,是四川省第一家社区基金会。而小李哥是全程参与筹建的一份子,眼看着它从无到有。但他常说,自己也没做什么,“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这样的人有一天会去做公益。”

“查出我得了青光眼,这是个好事”

2003年,小李哥大学毕业后,进入企业工作。本来,应该按着绝大多数白领一样的节奏生活下去,但在2014年,偶然在一次体检中查出了青光眼。

“绝症”,当时他就想到了这两个字。患了青光眼,不疼不痒,对视力也不影响,但随着眼压缓缓增高,最终将导致不可逆的永久性失明。

于是,小李哥辞了职,做了手术,住在爸妈家休养。“很多患者在五六十岁才发现得了青光眼,那就晚了。”他很快就想开了,青光眼是终身病,视神经一旦损坏就不会复原,因此越早发现就能越早预防。

他反而安慰身边的人:“现在查出我得了青光眼,这是个好事。”

待业在家那一年,原有的人生规划好像都不作数了。对他来说,大病一场,也给了他机会好好想想这辈子该怎么活。

2015年,他所在的成都市武侯区晋阳社区正缺工作人员,社区书记李含荣(成都公益圈人称的大李哥)问,要不考虑考虑?小李哥一想,行,离家近,走路5分钟就能上班,就去了。

小李哥开始在社区服务大厅工作,第一次跟同住一个社区的居民离得这么近。一个月下来,基本上要接待两三百人。

为居民办理各项政务服务,工作内容往往具体而细微,必须拿出十二分的耐心跟居民沟通。这对小李哥倒不算困难,因为从小父母工作忙,他就在邻居家这混一顿那混一顿,吃着百家饭长大,不怕生,爱打交道。

也许,童年经历是一种对后来生活的暗示。不久后,他的岗位变动,负责社区志愿服务等工作。其中,就有社区儿童服务。

双职工家庭是现今主流的家庭模式,这带来了一个问题,社区里有大量少年儿童无人照顾。就跟小李哥小时候一样,尤其是暑假期间,孩子们自由了,父母们上班照常。

所以,小李哥与同事一道,在团委的支持下,把社区的暑期公益托管做得更有影响力,通过引入大学生志愿者,带领孩子们完成暑期作业,开展各类暑期活动。连续3年,晋阳社区的暑期公益托管都获得了武侯区优秀社区的荣誉称号。
后来,他在晋阳街道党工委的支持下,协助大李哥,联合宜家家居以及上海真爱梦想公益基金会,共同推动建立了西部地区第一家社区梦想中心——晋阳社区梦想中心。这个项目为期5年,针对辖区流动儿童、困难儿童、留守儿童提供430晚托服务和梦想课程、生命教育等素养教育,以及周末各类艺术拓展活动。


晋阳社区梦想中心

小李哥说,建设一个儿童友好社区是他乐意做的事情。而且,这也符合成都市推动的社区总体营造理念,对未成年人的关爱,带动家长对社区事务的参与,催生居民的社区公共意识。

每个人都生活在社区中,但不是每个人都意识到自己是社区的一员。小李哥认为社区工作者的任务,就是让居民看到你给他生活带来的改变。所谓的社区总体营造,就是重新塑造人与人之间的链接,集体面对生活议题,创造共同的生活福祉。

让居民有归属感,社区才有存在感,小李哥这样相信。

“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
                      我就回去社区那边辞职”

一开始,小李哥看中社区工作离家近,下班能早点到家。“没想到去了之后,天天回不了家。”他回想在晋阳社区前前后后3年时间,干到夜里10点是常态。

小李哥觉得自己变了,“身上比较随性的东西逐步地给化解掉”。过去在企业上班,只是领领工资,玩一玩。但在社区,突然有了一种责任感,因为自己的行动会直接影响居民的生活。

至于因病搁浅的职业规划,也随之发生转变。“既然到了这个领域,还是希望在里面做一些事情。”小李哥不愿意将自己描述为胸怀大志的形象,他一边说自己没那么努力,一边卯了劲要做出点实事。

2015年搞社区基金,2016年搞社区营造试点,2017年搞社区梦想中心,2019年搞信托制物业,他对自己的要求是,每年都能问心无愧地说一句:“没有白忙活这一年嘛!”

而在2018年,这件实事就是筹备社区基金会。当时,武侯区委社治委领导找到他,想在武侯推动成立社区基金会,需要人手。小李哥听完,觉得特别好,因为“社区基金会”跟他曾经参与建设的“社区基金”,虽仅有一字之差,但却有着本质的区别。

社区没有公募资格,那时成立的晋阳社区博爱家园慈善基金,只能挂靠在成都市慈善总会。虽然慈善总会能够筹集许多来自社会的善款,但它面对的是整个成都,对某一个社区的关注是有限的。

如果有专门的社区基金会,那就有独立运作资金的能力,对本地区的服务也会精准很多。“比如,社区居民想要组织开展一场手工活动,除了可以通过申请社区保障资金之外,也可以通过项目的方式向社区基金会进行申请,这将引导更多的居民共同来建设和维护好自己的社区。”小李哥还认为,针对社区中的困难家庭、边缘群体,也能通过社区基金会的途径,给予更精准的关爱和帮扶。

面对筹建社区基金会的邀约,小李哥考虑了不到几个小时就做出了决定:“也不知道能不能做成,我就回去社区那边辞职。”

当时的大李哥听到后,认为这同样是建设社区的好事情,就对他说:“放手去闯,如果实在不行,失败了之后还可以回来。”


武侯社区基金会成立初的留念

在武侯区委社治委的支持下,小李哥吹响了筹备社区基金会的前奏。他从中央层面开始梳理政策,再到四川省、成都市,最后到武侯区层面,做足了关于社区基金会的政策功课。

接着进行资源调研,在武侯区跑过60多个社区,通过社区“约课”的方式与社区负责人面对面交流,将每个社区的痛点需求列为清单,探明社区基金会可以给他们带来什么。

最后,立足武侯,主动寻找有捐赠意愿的企业。毕竟,基金会顺利运转的底层基础就是资金。

成立武侯社区基金会,这短短几个字,念出来不花一秒,做出来却足足花了7个半月时间。一家基金会的成立,必须合法合规按政策来,小李哥说自己只是穿针引线,跑跑腿交交材料而已。其实不然,法条艰深而细碎,正好能用上他本身的法学专业背景。

再加上这是一件靠人谈出来的事儿,小李哥说,干公益,一定要把面子去掉。“公益圈不总得有像我这样没脸没皮的人吗?”他笑着回想,没有过去几年在社区积累的经验,恐怕说不清里面的门道,光是硬着头皮也是不够的。

“能够落实党委政府的决策部署,能够满足企业的捐赠意愿,把方方面面都照顾到,你自己的面子就不重要了,对不对?”小李哥觉得,许多公益同仁为了理想,在一线苦苦拼搏,他作为社区基金会的从业者,必须“不要脸”地去争取资源,才能对得起他们。

“有官方背景的基金会不可怕,
                  可怕的是官僚化的基金会”

“方向还是有点迷失的,就觉得我们能够做点什么事情,又感觉什么事情都做不出来。”今年年初,新冠疫情爆发,这也是武侯社区基金会从2018年7月23日正式成立以来,遇到的最大挑战。

在疫情中,社区基金会最重要的职能是链接资源,其中最紧缺的就是口罩资源。从前在晋阳社区,只需聚焦本社区。但在武侯社区基金会,需要考虑武侯区内的71个社区。在这里,常住人口超过100万,远高于晋阳社区的万余人。

武侯区社区疫情间的工作缩影

武侯社区基金会积极行动,联系各地的口罩厂商,每一天不知要打多少通电话。但是,口罩需求激增时刻,市场上鱼龙混杂,这些厂商要么不给提前看货,要么三证不齐全,还有的要求事先打款。

这是小李哥第一次感到自己如此无力。如今疫情放缓,喘了口气,他回过头看总感觉做得远远不够。“没有这种经验,大家都比较懵。”他说,这都是实践中才会发觉的问题,缺少对突发安全状况的应急对策,“疫情改变了我们每个人的生活,对我们整个体制也真是提出了很多挑战,只有建立起高效的沟通网络,下一次才不会手忙脚乱。”

在小李哥心里,社区基金会在基层治理体系中应有一席之地,为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建立多方联系。而对于社区和居民,则好比“供应商”,专门为社区提供公益服务。

武侯社区基金会有个特别之处,它是以“党建引领+政府引导+社会化运作”的理念,在全国第一个尝试由区级党委部门推动成立的社区基金会,可以理解为有一定的官方背景支持,但绝不是官办基金会。

“有官方背景的基金会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官僚化的基金会。”小李哥认为,社区是基层群众性自治组织,同样也是党和政府服务居民的前沿阵地,也是基层政权稳定的压舱石,社区基金会如果对自身定位不清,不结合基层实际,把自己游离于社区之外,或者当成一个政府的部门,以资方的心态高高在上,动不动拿政策压制社区,狐假虎威地指挥做事,“那就是自寻死路”。

那么“活路”是什么?是成为中转站,站在政府、企业、社区、社会组织以及居民的交汇点。在小李哥眼中,社区基金会的姿态,按照他自己为人的方式,应当身段柔软、闪展腾挪。

尽管如此,其他相关方与社区基金会的冲突依然不能完全避免。2019年,武侯社区基金会下设的一支公益基金因为存在不规范运行的情况,基金会按照相关法律法规解除合同,并注销该公益基金。

紧接着,有自媒体发文严厉指责这一事件,并指名道姓批驳漩涡中心的小李哥,表达对其做法和态度的愤怒,登上了公益圈子里的风口浪尖。

“我觉得公益江湖的恩恩怨怨已经太多了,犯不着为这种事情浪费公共资源,爱骂就骂吧!”此事件已经过去近一年,期间小李哥没有过任何公开表态,“不做口舌之争。”

回忆当时情形,他认为自己处在资源掌握相对多的位置,倘若较真回应,会让自己成为霸凌者的角色,变成“耍威风”,这毫无意义。而且,作为全省首家社区基金会,很多时候要顾及整个成都市乃至四川省的社区基金会的发展大局,他说:“其他社区基金会正在登记注册的路上,如果因为这个原因造成对社区基金会的不良影响,这是他不愿看到的局面。”

结果虽不完美,但小李哥觉得,社区基金会在这一过程中还是起到了一定的缓冲的作用,避免了直接冲突。他习惯一切往好了想:“我相信每个群体还是能在依法依规的前提下去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情,对吧?不强迫,不冲突,就可以。”

这是小李哥的一贯态度,做好眼前事,缘分莫强求。“我希望能够更务实一点,把我现阶段认定的目标完成,自然就到了下一个阶段。”而走在社区公益的路上,永远能见到新事物,永远折腾,他感到自己总是在成长。

他认为,一路走来,自己能够做一些事情,取得一些成绩,离不开对他影响最深的三位领导--江主任、刘主任、李书记的大力支持,也同时也要感谢妮妮、丽萍、潘语等众多公益伙伴的帮助,这5年时间才会如此值得珍视。

现在,小李哥每天坐在办公室里的时间并不多,常在外面跑。他想,社区基金会的不一样,在于既要能够熟悉而理解社区,又要按照基金会的规范做事。社区要去跑、去看、去交流,坐在手机面前不可能看见背后的人与事。等到晚上,下班以后,就静下来写写材料,想想基金会的生存和发展。

也许夜深时,他会想,当初误打误撞进了社区、做了公益,竟然打开了一条从未预料过的人生轨道。“别人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确实是对的。但是我觉得不单单是赠予,我们是意气相投,互相支持,我送给你玫瑰,你可能回赠我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