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的田野手记丨莆田民居对开门扇上的“四字春联”有什么讲究?

《芳芳的田野手记》是由“汀塘村口述文化志”项目与公益大爆炸合作的专栏,跟着人类学者郁弘芳的田野脚步,一起走读汀塘、莆田、福建的人文历史、风俗习惯、地域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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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芳(郁弘芳)

人类学独立田野工作者

汀塘村口述文化志项目代理人

莆田门旗的远古诗性

与民俗谱系价值

(上)

我初到汀塘村的时候,看到家家户户贴着一种特别的春联。这种春联的上端有一截6-10公分左右的白色。初见此联之人,常与我一样诧异。在中国,春联用红色有吉祥与辟邪之意,为何莆田的春联有一截丧礼才用的白色呢?村民的解释是:“因为曾经倭寇在春节进犯莆田,白额是为了纪念这段历史。”

莆田人称之为“白额”,即“白色额头”。这仿佛是丧礼之时,丧亲之人在头上束一条白布。除了春联有白额,莆田民居的门板上还常见一种二言短联,相当于贴门神的位置,像是一种“更短的春联”,当地人称之为“门旗”。与春联一样,门旗也有“白额”。

比起春联,门旗明显散发出“更古老的气质”,然而文献记载极少,于是引发了我浓厚的探究兴趣:门旗究竟是一种怎样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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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门旗  摄影:静山

门旗中的人生追求

很多人认为莆田人的人生理想是“赚大钱、起大厝”。常常,莆田人自己也这么认为。“起大厝”在莆田人的生命中扮演了一个重要角色。莆田人对土地深深的依恋,彷佛浓缩在“生则有大厝,死则有大墓”如此这样的物质基础之上。

然而莆田的门旗,却似乎道出了莆田人另一种人生境界的叙事版本,那便是对家庭合睦的追求、对农时变换的解读、对祖先崇德的追思、对生活真谛的理解。虽仅寥寥几笔,却反映出建筑主人的人生态度与性格志趣。

且看这样几幅门旗:“春霜-秋露”、“水源-木本”、“左昭-右穆”、“光前-裕后”、“淡饭-清茶”、“寿山-福海”、“灵昭-日月”。二三十个字,天文、地理、历史、饮食、人伦、信仰的事情都写了。

我们再看几幅门旗:“居仁-由义”,出自《孟子·尽心上》,意为“用心于仁爱,行事循义理”;“长发-其祥”,取自先秦《长发》“濬哲维商,长发其祥”;“左昭-右穆”,指代古时宗庙、坟地和神主的次序制度,称作“昭穆制度”。昭穆可以别长幼亲疏,是儒家最基本的宗庙制度。

若有人有心遍访城乡,收集莆田门旗的内容,并尝试解释其中之意,或许会解读出别样的莆田人文。而在我看来,莆田的“古今之变”、“雅俗之变”,至少在民居门旗与春联的内容上,即可辨出一二。而这其中之变,何尝不是中国文化之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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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霜秋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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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源木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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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昭右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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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前裕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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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饭清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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寿山福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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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昭日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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居仁由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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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发其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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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寿康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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霜月蜚山

莆田门旗  摄影:静山

莆田门旗的形式

莆田门旗主要出现在古厝、宫庙和旧式祠堂的“对开门”上。新式的莆田建筑依然有春联,但很少用门旗。老式的中国门讲究“成双成对”,传统莆仙建筑皆为“对开门”,窗也是“对开窗”,寓意“好事成双”。莆田门旗亦成对出现,且大小、色彩与传统木门之间,形成一种优美的对称关系。它们在美学上实现了“一体化”。

因为这种强烈的和谐性,莆田人便选择将门旗固定在门上。固定的方式是,在新房落成后一段时间,等新木门的木性稳定后,将门旗直接用漆刷在门板上。这样的门旗可以历经几十年的风吹日晒,仍旧依稀可见。因为需要“长期展示”,主人家便会盛情邀请当地书法最好的人来写,并精心挑选门旗内容,仔细安排门旗内外、前后、左右的次序。

一户人家少则十几扇门,多则二三十扇门,这便意味着一户人家有多幅门旗。这些传统莆仙建筑内的门旗,内外相承,彼此呼应,随着主人/客人在建筑内的行走动线,便构成了“一个系列的门旗作品”。

所以说,在莆仙民居内的行走,常常使我生出参观美术馆书法展的心情。正因为主人之于门旗的态度,往往“慎之又慎”。如此一来,莆田人便不经意地将不同时期的审美也定格在了门旗上。

记得我初到莆田做田野调查时。某日,我计划去拜访汀塘诗人南夫老师。他的工作室在莆田市区的一家日报社内。我因提前到了,于是在门口稍作等待。这家报社有七扇对开的木门,上面用繁体书一一书写着:“望江-竹浪”、“天馬-懸梯”、“浮曦-春賞“、“清塘-栖鷺”、“仙洋-戲水”、"尖山-瞰海“、”五侯-秋望“这样七对门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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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门旗  摄影:芳芳

红底、黑字、白额,简洁清雅的用辞,苍劲活泼的字体,一下子便俘获了我对莆田的好感。后来,我知道这些用辞出自莆田二十四景,是对莆田地域风貌极富诗意的简约叙事。可以这样说,莆田门旗打开了我对作为“文献名邦”的莆田的直观认知。之后,我便常常独自寻找那些不同时代的莆田传统建筑,欣赏这种“门上的书法艺术”,与之默默对话。

有时,我随同汀塘村的“十音八乐队”去外乡,排练间隙独自在乡野之间行走,突然发现有几户人家的门旗有极高的艺术鉴赏价值,那种惊艳带来的惊喜,实在令人动容。我下意识地觉得,门旗艺术是一种兼具古典主义气质与极简主义风格的书法艺术,蕴藏着一种超越时代的魅力。它就那么轻轻地几笔,便给予了观众极大的艺术想象空间。

门旗:大雅的四言诗

莆田门旗有一种诗意,令我痴迷。这种诗意从远古而来,将我击中。如果总结,我认为莆田门旗之美有三:其一在取词典雅、意境高远、用典精深;其二在书法精湛、动静相宜;其三在与建筑形式融为一体,与中国人的精神传统一脉相承。

其一:用辞

门旗由一对“二言”组成“四言”,实则为最简洁的诗歌形式。南宋之后,文人称“词为诗余”、“曲为词余”,意思是诗乃词曲之首。门旗的内容实则是“二言诗”的形式。因为汉语一言一音,尚未构成韵律,二言则有“轻重抑扬”,即构成格律之中最小的韵律单位,韵律学称之为“一个音步”。

清朝有一本启蒙读物《声律启蒙》,引用了大量二言的对仗,来启迪蒙童对汉语基础韵律的把握。二言诗字数虽少,却是中国古代诗歌最早的样式。文献里记载产生时代最早的二言诗,为上古歌谣《弹歌》,载于《吴越春秋》。

相传有一位射箭的高手,越王勾践询问他射箭的技巧。高手引用了这首《弹歌》:“断竹,续竹,飞土,逐宍”。正所谓“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全诗仅有八个字,却短小精悍,节奏紧凑,包含了制箭到射猎的全过程,耐人回味。

门旗二言一联,四言一组。因此,从阅读者的体验角度看,也像是在读“四言诗”。事实上,不少莆田门旗的内在体例,也直接指向“四言诗”。明代文学理论家陆时雍在《诗镜总论》说:“诗四言优而婉,五言直而倨,七言纵而畅,三言矫而掉,六言甘而媚。杂言芬葩,顿跌起伏。四言大雅之音也,其诗中之元气乎?”

因为四言诗庄重典雅之气韵,远古时期的经典,如《易经》、《诗经》等,均采用这种体例来书写。孔孟的儒家经典,也最常用四言。魏晋以后,五七言诗盛行,作四言诗者渐少。所谓“诗以言志,词以言情”,是因为诗内在的节律更适宜“言志”。时代渐近,今日仍得见“活体”之二言、四言诗语民俗之中,岂非难得?

其二,书法

一对门旗虽只有四个字。练过书法的人都知道,字数越少,对书写者的功底要求越高。莆田门旗的书法体例中,常见到的有隶书、行书、楷书,有些宫庙还会用到篆体。

每一种书法字体诞生的时代背景与使用场景不同,自然也带出不同的气质与性格。但总体来说,宫庙和祠堂的门旗字体多厚重。而民居的门旗便可稍许灵动些,全看主人性格偏好。使得莆田门旗显得古朴的另外一个原因是,相当一部分门旗会采用“繁体”书写。如此,从字义到字形、字体,门旗都散发出浓浓的古风。

其三,形式与精神

门旗的内容根据建筑本身的性质而相互呼应,而门旗的规制也会根据木门的颜色、胖瘦做适当的调整,以达到最佳的装饰效果。很神奇的是,有些门旗并没有写字,而仅仅是贴了门旗的白额红纸,但在视觉上依然毫不违和。其中的微妙之处,耐人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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莆田门旗  摄影:静山

梁思成曾说过:“中国建筑是延续了两千余年的一种工程技术,本身已成一个艺术系统。中国建筑,其所最注重者,乃主要中线之成立。无论东方、西方,再没有一个民族,如我们这般对中轴对称线如此钟爱与恪守。从皇家宫殿、公共官署、佛道庙观以及一般民宅,都依严格的中轴线分布。从群体组合到一室布局都呈现出中轴线的特征。”

梁思成所说的对中轴对称的描述,也完全体现在莆仙传统建筑的方方面面。本文讲述的门旗,真切只是一个角落,却也是“极致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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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本文参考文献 // 

[1]《中国诗的韵律节奏与句式特征》易闻晓

[2]《宗法考源》丁山

[3]《中国建筑史》梁思成

本文感谢莆田汀塘村南夫老师、李荣兰老书记提供宝贵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