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芳的田野手记 | 莆田民居对开门扇上的“四字春联”有什么讲究?(下)

《芳芳的田野手记》是由“汀塘村口述文化志”项目与公益大爆炸合作的专栏,跟着人类学者郁弘芳的田野脚步,一起走读汀塘、莆田、福建的人文历史、风俗习惯、地域文化。 

pic_007_结果_结果.jpg

芳芳(郁弘芳)

人类学独立田野工作者

汀塘村口述文化志项目代理人

莆田门旗的远古诗性

与民俗谱系价值(下)

从桃符到门旗,再到春联的民俗演变

在莆田,门旗与春联是同样的“红底、黑字、白额”,只是字数不同,位置不同。那么,莆田的门旗究竟是如何诞生的,它对于中国的民俗研究有何意义,它与春联有何关系?

莆田当地人告诉我:“门旗从前是桃符,春联在门旗之后。”若果真如此,门旗便为春联民俗研究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谱系案例。

“春联起源于桃符”的说法,虽已被广泛接受,但桃符究竟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春联的,论证过程似乎也并不完整,或许莆田门旗可以很好地填补这个空缺。

pic_002_结果.jpg

莆田门旗和春联  摄影:芳芳

中国现代民俗学历史上有一位重要的学者,叫黄石。黄石先生师从吴文藻,与费孝通为同学。黄石接受了田野调查的训练之后,他提出了“民俗社会学”的主张,提倡从田野中寻找民俗学的材料,用社会学的理论解释民俗问题。

黄石先生和历史学家傅衣凌,都曾做过“桃符考”。傅衣凌是福建人,他将契约文书、族谱、地方志作为原始材料研究中国经济史,从而奠定了中国社会经济史学的基础。黄石和傅衣凌都曾明确提出春联是由桃符演进而来的观点,并认为桃符具有“治鬼辟邪、 禳灾已病”的作用。

那么,桃符究竟从何而来?桃符和门旗是何关系?

先秦两汉被认为是中国历史文献学的确立时期。其中记录先秦礼制的《礼记》,详细记载了祀之等级:“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曰中溜,曰国门,曰国行,曰泰厉,曰户,曰灶。诸侯为国立五祀。大夫立三祀。适士立二祀。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意思是人们以身份立祀,不可越级。平民可立一祀,或“立户”,即立门神;或“立灶”,即立灶神。

门神保平安,灶神掌饮食。先秦已降,中国人如此延续着“家家都有神明住,宅宅门神和灶神”的传统。再加一位财神,构成百姓春节必祀的三位神祗。而其中“立户”、“祀门神”的器物,最早便是“桃符”。

1、黄帝立大桃人 / 画二神

北宋王安石写过有一首广为流传的诗:“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诗题为《元日》。元日意为“初始之日”,即农历正月初一。古人认为一年有十二次月圆。十二月满,旧岁已毕,新春复始。春为岁首,故称“元日”。

如今的莆田民间,依然盛行着一种红紫色纸张印刷的《春牛图》。这是古代中国人一种用来预知当年天气、降雨量、干支、五行、农作收成等资料的图鉴。我在莆田宫庙的墙上总能看到《春牛图》。每年《春牛图》上的图案不同,不识字的妇人也能从中读出今年农耕的注意事项。

从桃符到春联的演进,经历了四千多年,不变的是“立户”这一原则。中国文化的一大特色是“祖先崇拜”,华夏道学的渊数在“黄老之学”。“黄”就是“中华人文始祖”黄帝。他为中国人的生活做了方方面面的制度设计和习俗安排。桃符也在其《黄帝书》中,时称“立大桃人”。

东汉王充(公元27-97年)在《论衡·订鬼》中引用了《山海经》中的一段话(今本无):“沧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里,其枝间东北曰鬼门,万鬼所出入也。上有二神人,一曰神荼,一曰郁垒,主阅领万鬼。恶害之鬼,执以苇索,而以食虎。於是黄帝乃作礼以时驱之,立大桃人,门户画神荼、郁垒与虎,悬苇索以御凶魅。”

意思是上古的时候,有二位神仙住在桃树下,叫神荼和郁垒。他们拿着苇索,抓恶鬼喂老虎。为了辟邪,黄帝便根据时节,立桃人,在门户上画二神和老虎的像,悬挂苇索,以抵御凶魅。

王充之后100年,应劭在《风俗通义》中亦有类似记载:“县官以腊除夕,饰桃人垂苇索虎画于门,效前事也。”这说明汉代的春节习俗中,有做腊肉、饰桃人、垂萎索、画虎这四样。有趣的是,这四样习俗其中,一直延续到今天中国的社会生活中,并扩散至其他汉字文化圈的国家。在日本,庙宇新春必悬挂“注连绳”辟邪,而韩国,有挂白底黑字春联的习俗。

2、门旗在桃符与联语之间

因为桃木能辟邪,起初人们制成桃茢/桃弧/桃梗,又有桃印/桃板/桃牌。而桃印的大小是有讲究的,这便是门旗与春联的前身。《后汉书·礼仪志》书:“桃印长六寸,宽三寸。”6寸*3寸就是20cm*10cm。神奇的是,这与今天莆田门旗的大小、比例相差无几。

因雕像、画像均耗时颇多,百姓便在桃木板上刻“神荼”、“郁垒”四字,同样起到辟邪之用。从雕刻神像,改为雕刻神名,简化了桃符的制作难度,也开启了在桃符上题字的传统。桃符上题神名保持了千余年后,五代时期,人们开始在桃木板上书写联语。

五代十国后蜀主孟昶是一位热爱题联的君王。《茅亭客话》记载了他的轶事:“蜀主每岁除日诸宫门各给桃符一对,俾题元亨、利贞四字。时伪太子善书札,选本宫策勋府桃符,亲自题曰:‘天垂余庆,地接长春’八字,以为词翰之美也。”

元亨利贞,是易经乾卦之四德。“元,始也;亨,通也;利,和也;贞,正也。”这四个字是说:以阳气始生万物,能使物性和谐,各有其利,又能使物坚固贞正得终。

因为桃木本有辟邪之用,那么“元亨利贞”替换“神荼郁垒”,可以增加其文化深意,这让蜀主十分满意。他继续命人题桃符板于自己的寝门:“新年纳余庆,嘉节号长春。”这一幅五言桃符,被后世追认为最早的春联,因为春联俗约至少五言。

而莆田门旗,应该就是介于从桃符上书写“二言神名”到题写“四言联语”之间的阶段,即二言联语。南宋施宿在《嘉泰会稽志》载道:“桃牌书左神荼、右郁垒,亦或书他语,门左右设之。”可见宋时,桃牌上书神名与书他语,是并行的。而这“书他语”的桃符就是门旗。

随着纸张的广泛使用,从宋到明,桃木板逐渐被红纸取代。因为红色是火的颜色,亦有辟邪之用。而“朱”“红”同义,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格外喜欢红纸春联。明代陈云瞻在《簪云楼杂话》写道:“春联之设,自明太祖始。”朱元璋又是一位酷爱题联的皇帝。他在除夕前忽然传旨:“公卿士庶家门口须加春联一幅,帝微行时出现。”第二日,他真的微服挨家挨户巡阅,看到没写春联的人家,还亲笔题写。

明之后,贴春联成为中国人春节必备的传统习俗。而桃符原本的辟邪之用,一部分由“贴门神”承担,一部分由“贴道符”承担。在莆田,因为门上保留了门旗这种形式,除夕前,每家每户必从宫社请一张道符贴于门上。至于门神,可以看到莆田民居的门侧必悬钉着一炉,如遇节日,必有一香祀门神。

如果我们将桃符、门神、门旗、春联放在一起看,便可以看到其中的传承关系。我们做了一张图。

pic_003_结果.jpg

我们在前文提到,五代十国时期之于研究福建历史文化的意义,或许门旗就是一个很好的例证。在莆田,莆仙戏被称为“宋元南戏的活化石”。那么,门旗何尝不是五代宋元桃符民俗的活化石?

因为强烈的族群意识和偏居一隅的地理位置,莆田将不同历史时期的各种文化形态凝固下来。纵使朝代更替、社会变迁,莆田仍然执着而顽强地将某些传统民俗复刻至今。而这些民俗中,其实蕴含着深刻的民族性格与理解世界的方式。

钱穆先生说:“世俗即是道义,道义即是世俗,这是中国文化的最特殊处。”因为中国人一方面看重世俗生活,另一方面也看重文庙、族谱、祠堂、祖坟等实物,因为这里面也藏着道义。莆田有庞杂的宫庙体系,有用典精深的门旗文化,它们尚未被时代替换。因此,今天的我们尚可在实物中触摸到那个遥远的精神存在。对于研究者而言,这实然是一种幸运。

*本文感谢莆田汀塘村南夫老师、李荣兰老书记提供宝贵意见。

参考文献

[1]《论衡》王充

[2]《风俗通义》应劭

[3]《后汉书》范晔

[4]《从桃符到春联的演进-基于祝由文化兴衰的视角》钱珏 刘涛

[5] 《对联在明代》 咸丰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