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知计划 | 许志上:从周山经验审视我的来龙去脉
“探寻‘撬动社区的力量’实务工作者研习营是行知计划的重要部分。研习营旨在以文化为根,培养根植社区土壤且具有反映实践能力的行动者,探索中国式社区治理的实践路径,推动有效的社区治理。
2024年6月,研习营顺利开展第一期工作坊,这一站,我们走进了河南省周山村。梁军团队在这里以性别文化为切入点,通过近二十年的社区教育与动员,周山村发生着悄然而深刻的变革。
学员们在深入学习后,结合所学及自身实践写下了不少感受。本期要推出的学习心得由石狮近邻的许志上所写。从周山的人、事,许志上看到了自己“儿时的经历”、“故乡的回忆”、“社工的主体性”、“居民的主体性”......由此,他也开启了一次真诚的对自己生命的回顾,一起来看看志上的来龙去脉!
前 言
梁军老师在讲《推进农村社区性别平等教育的策略》里引用哲学家赵汀阳的话:“理想意味着完美,但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完美的。在这个意义上,理想不是用来实现的,而是用来衡量现实的一个标尺,让我们知道现实存在着哪些问题需要改善。”在这个意义上,周山经验对我来说也是一个标尺,用来审视我的来龙去脉。热泪盈眶!
讲课中的梁军老师
在五天的周山案例研习营里,我看见周山经验得以产生的不同于我自己工作场域的独特性,这让我得以理性地参看与对照。同时,我也看见周山经验中呈现出来的鲜活的工作者、村民和农村的状态,这让我也感性地激动和向往。顺着理性和感性交织的思绪,我试图透过周山经验来整理我的来龙去脉。
01
我的动力在哪?
(一)为什么是动力
梁军团队是目前中国年龄最大的一线工作者,村里的村民骨干也大多是60岁以上,最年轻的一位村民骨干也已40多岁。记得三亲教育的鲍喜堂校长在《小学教育决定着孩子的一生》中有一段话:“很多人在40岁以后就逐渐丧失工作的激情,因为我们的身体早就做出了“残缺模式”的人生选择,完成生育孩子的任务之后,身心就“自动”的进入放弃状态。”我生活周边的40岁以上的人基本也是这样丧失工作激情的人,我在其中也是朦朦胧胧地工作和生活着。两相对比,我不由得要正视自己的工作动力来自哪里?
朦胧的周山村梦里老家玻璃瓶墙
(二)我的动力来源
我为什么会从事社会工作,是迫不得已的选择还是主动迎上的挑战?在一路回溯的过程中,我发现是我的生命经验中,对我自己和我亲近的人的成长路径有不同时间跨度的对照,对人的发展有不甘心的怨气。
1. 小学及之前的美好童年
我的童年生活发生在90年代。父母做贩鱼的生意。父亲和司机中午从家里开一辆大卡车去不同地方收购鱼塘里的淡水鱼,凌晨载回家里,把淡水鱼卸在院子里砖砌的鱼缸里。凌晨4点左右开始,附近的小贩会来家里买鱼去菜市场卖。司机是四川人,叫老胡。那应该是我最早接触的流动人口。老胡吃住都在我家里,平时也会和我们小孩子玩。我也会跟着我父亲去收购鱼,记得有一次,晚上8点多从鱼塘出来的土路上,载鱼的车子侧翻。我不记得是怎么爬出车子和渡过那个漆黑的夜晚。
因父母生意忙,我大部分时间是和奶奶在一起。奶奶主要忙地里的农活,无事的时候和邻居打牌子(闽南农村特色的赌牌),喜欢看戏。所以我印象深刻的是和同龄的玩伴跟着奶奶去农田里边帮忙边玩耍,收成的时候在院子里帮忙剥花生、削地瓜。在奶奶打牌子的邻居家门口台阶上玩耍。和奶奶去村里的戏台边看戏边玩耍。当然,大部分时间是奶奶在做着她的事情,我们一群同伴跟着在旁边玩耍。
2. 初中后一群玩伴的不同成长路径
我读初中的时候差不多是2000年。父母的贩鱼生意一路下坡,最后倒闭了。父亲一蹶不振,赌博欠债,母亲去服装厂打工来养家,父母吵架是家常便饭。奶奶在我初二的时候去世,我开始封闭自己,只想离开压抑的家庭。或许是幸运,我考上了高中。爷爷站出来支持我读书,直到大学毕业。而我的童年玩伴,大部分初中毕业后就出来打工。有3个玩伴是亲戚关系,彼此关系很好,几乎每年都有见面。其中2人在工厂流水线打工,1人靠打网络游戏赚钱。我知道我们是很不一样的成长路径,我离他们的生活和经验越来越远。
3. 大学毕业后的成长迷茫
我大学的专业是规划和建筑类,大学毕业后的几年时间里,我频繁地换工作,中间也尝试让自己大半年不工作。回想当时,一方面是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里;另一方面是工作对我没有成长,而是压抑,只剩赚钱。频繁换工作的目的是在试错,看什么不是自己要的,但自己要什么,并不知道。
2015年底,有幸认识林玲玲,成为我生命的转折点。我看见有别于我和我能接触到的人完全不同的生命样貌,对我有很强烈的刺激和吸引。后来我也加入了石狮近邻,成为一名社工,与林玲玲一同工作。在社会工作中,我重新面对我的家庭、我与父母的关系,逐渐突破与人的关系,也慢慢发展出专业性。我能切实地感受到自己的成长和改变,从原来飘在空中的无力感变成脚踏实地的踏实感。
我与林玲玲在周山村学习
4. 成为父亲后的责任
2022年我带着焦虑成为一个父亲。我的焦虑有三方面,一是我疲惫的身心状态,二是孩子在农村的教育与城市的差距,三是社会工作的方向感在哪里。在此,特别感谢杨静老师的引路,2022年接触了三亲教育,让我知道在农村的教育一点也不会输给城市。2023年接触了小草自愈法,我因之前规划建筑工作导致的职业病有了出路,以有效的方法通过自己的双手来自愈我自己,让我放下了对身体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得大病的恐惧。2024年又接触了梁军团队和周山经验,如杨静老师所说,直接到了珠穆朗玛峰的高度,虽然知道我们目前的差距,但让我有了明确的方向感,一下子安定了。我带着父亲的身份,有了一种辅路人的责任感,希望在现实中有行动和探索。
02
对人的想象是什么?
(一)人的主体性是什么样?
在石狮近邻的工作中,经常被挑战的话题是我的主体性在哪里,如何调动服务对象的主体性。一个人有了主体性是一个什么样的样貌和存在?一个人是如何从没有主体性(或主体性被掩盖)到有主体性,这个过程是如何发生的?社会工作者在其中是如何工作的?
1. 我的主体性
我的主体性是怎么出现的?我很清楚我在做社会工作之前是没什么主体性的,生活在面具之下,活得痛苦不堪。在做社会工作的时候,最常面对的是因工作上的问题,被开展反映对话,工作上的问题往往是个人习性的问题导致,而要面对自身已有的习性是困难的。这个拉锯持续了好几年,感谢团队的不离不弃,我也在过程中突破了很多习性,但现在回想起来还是很不舒服的经验。我也发现自己的主体性并不坚定,时常摇摆。后来我发展出一种策略是把我的不坚定和摇摆如实呈现出来,让团队协助我。
2. 服务对象的主体性
我自己的主体性是如此艰难才长出来,而且长得歪歪扭扭。虽然知道主体性对一个人的重要性,但要协助服务对象长出主体性,对我却一直是个困难。多年的工作经验让我对成年人要长出主体性这件事看不到希望,因为看不到希望,导致我不愿花太多力气去工作与主体性相关的内容,这也是我目前感觉瓶颈的所在。
(二)周山村民的主体性
在周山经验的学习过程中,让我印象深刻的不是知识类的学习,而是对人的状态的学习,特别是看到村民的生命状态。奶奶辈的工作者仍旧神采奕奕地在一线工作,阿姨叔叔辈的村民在想和做的是如何活得有价值。这是我过往生命经验中没有看见过的,那是人可以达到的一种幸福的高度。
1. 手工艺协会会长
景秀芳阿姨向我们讲了《我的人生大反转》,一位在家庭里被丈夫和婆婆看不起、40岁之前“半死不活”的状态,却从2002年加入手工艺协会后,一路成长为手工艺协会的骨干力量,也成为社区发展的骨干力量。景秀芳今年应该60多岁,和我母亲差不多年龄,但两人的状态却极不相同。我母亲是一位农村家庭妇女,在附近的工厂打工,精神和心灵的压抑完全寄托给了神明。我对我母亲一直没有另外的想象,以为像我母亲这样的女人应该是一直忙忙碌碌走完这一辈子。
讲课中的景秀芳阿姨
记得在工作坊的最后一天下午,杨静老师让大家轮流上台分享学习感受。景秀芳阿姨刚好坐在我旁边,我看见阿姨带着眼镜,在笔记本上一笔一画地写着等下要分享的文字,不熟练的字迹,但却专注的神态,真是让我动容。
2. 施工队长
戈荣亮叔叔穿着工地的工作服,从工地过来给大家讲梦里老家。他是一位年老的建筑工人,过去给人打工,别人叫你咋干你就咋干,但在梦里老家的参与式设计中,他和师傅们的意见得到了表达,并获得真心的尊重。村里一个个年老的师傅们原本是被城市工地抛弃的松散的个体,如今施工队成了一个团体,大家同心合力建设自己的家乡。
从工地来给我们讲课的戈荣亮叔叔
自戈荣亮叔叔讲课后,我总是利用晚饭后的时间去梦里老家三期的工地看师傅们干活。他们正在用建筑废料铺设三期的路面,看过师傅们用一块块不同残缺形状的石块铺出的路面,我不经感慨,师傅们的活是年轻人干不了的。这里需要师傅们耐心对待不同残缺的石块,找出最适合的方式,让彼此之间拼接在一起。这是手艺,也是智慧,是这些被城市抛弃的年老建筑工辛苦一辈子的骄傲。
工地里的施工队叔叔们
我问叔叔,他作为施工师傅和设计师是怎么配合的?叔叔说设计师郭老师一般只提供简易的草图,比如这条路不要泥土裸露,这个墙的长和宽尺寸。至于路或墙要用什么材料、什么形式来造,完全是师傅们的创造。师傅们做完一段施工后,也会拍照请郭老师把关。叔叔说建造很好玩,要想着怎么造得不一样又造得好看。这种设计师与施工师傅的关系,对我也是没有的经验。
03
对农村的想象是什么?
(一)农村是天堂还是地狱?
我对农村的经验偏感性。我从小生活在农村,直到初中毕业后,才慢慢远离自己生活的农村,进入城市。我对农村美好的经验完全停留在儿时的记忆。对人的记忆是和奶奶的亲近,和同龄玩伴的自由自在玩耍;对物的记忆是老房子里的院子和天井,村里的戏台,村尾的农田和小树林。这些人和这些地方交织在一起,发生了很多事,构成了我对农村的美好认知,也构成了我对人的美好认知。
初中之后,对农村的经验完全走向另一个极端,只想从农村和家庭逃离出来。对人的记忆是奶奶去世了,家庭里父母的吵架,同龄玩伴纷纷在附近的工厂打工。对物的记忆是新盖的房子二楼闷热窒息的空气和监狱牢笼般的防盗网。因父亲的赌博欠债,亲戚都不敢和我们来往。我也好像能感受到被冷眼对待,不敢在村里人面前走动。我当时的想法是通过读书离开家,越远越好。
我从高中之后开始如愿离开家庭和农村,进入城市学习和工作,从一开始的自卑新奇到后来的无根漂泊。人在城市里生活和工作,总会莫名其妙地隔了两三个礼拜,状态就会出奇的差,需要借助抽烟和喝酒来麻痹自己,是一种死循环。后来,回到林玲玲老家的农村生活和工作后,才开始重新找到一种安定的生活状态。我想,是人的缘故让我重新找到安定感。心系的人在哪里,根就在哪里。
(二)周山村的凝聚感
在周山学习的几个早晨,我慢悠悠地利用早餐之前的时间在村里散步。周山村确实不起眼,沿着新修的村道走,零星的几栋没有特色的房子,间或有和村道交接的小路,我都没有欲望走小路去一探究竟。但这样普通的不起眼的村子,却创造了中国第一部性别平等的村规民约。所以对于一个村子来说,人才是村子最重要的宝藏。
由村民姓名拼成的心形感谢
1. 从人的主体性到村民组织
周山村有5个村民自发成立的村民组织。其中老年协会是在我自己生活和工作的地方最常听到和看到的组织,日常到我都认为老年协会就应该是我看到的那个样子,是我们永远没有办法工作的对象。但周山村的老年协会是在村委会应上级要求已经有成立老年协会的基础上,由6位周山老人又自发成立的有别于村委会成立的自组织。老人带头出来为村庄做事情,办老年学堂,修筑互助路和梦里老家,探索互助养老,成为村庄最活跃的骨干力量。
老年协会负责人与周山老年人
另外一个村民组织是妇女手工艺协会。协会会长景秀芳阿姨讲到协会面临的重要关键选择时,比如协会是股份制还是合作制,协会能团结选择走合作组织道路,以平等互助、能力增长和共同发展为理念,来开发妇女手工艺品,增强妇女自身能力,促进团结合作。我看到了一个村民自组织应该有的样子,也看见自组织发挥的威力之大。
代表妇女手工艺协会精神的镇协之宝
2. 村民眼里有周山村
村民由个人的主体性到自组织,从个人力量到集体力量,自下而上地为建设周山村出力。这一种为建设自己家乡而出力是一种什么样的心境呢?我好奇,也向往。戈荣亮叔叔也在想:“师傅们的工资比在外边打工低,而且上工早、下工晚,可大家为啥都愿意在梦里老家干活呢?”
“变废为宝”的周山社区地图墙
我们团队目前的工作还是停留在服务上,如服务儿童早期发展群体、中学生群体、流动人口群体等,而较少对人群所在的社区工作。那我们在服务过程中的协助服务对象长出主体性,培育服务对象自组织,是为了朝向哪里呢?最终也是要落回到社区,让社区里的人心中有社区,愿意为社区发展出力。
04
我的工作姿态是什么?
(一)模糊的工作姿态
今年是我在石狮近邻工作的第五年。回想过往的经历,看不到一个清楚的工作者的样貌。我模糊地跟着做项目、开活动,但对于项目和活动是为什么而做,并不清楚。所以常常做一段时间,遇到困难了就不想做了。目前手上的中学生工作从2021年9月至今,算是我做最久的一个群体了。中学生为什么是我感兴趣的方向,主要是来源自己不愉快的初中经验,以及儿时玩伴在初中毕业后不同的成长样貌。
(二)梁军团队的深耕
梁军团队以性别平等为切入在周山村深耕了22年,从手工艺品开发,到修订村规民约推进性别制度变革,再到探索乡村建设。我看见梁军团队鲜明的样貌,也看见做人的工作的累积和不易。累积的不仅是事情,还有村民的主体性,村庄的关系,更有一线工作者的成长。正如梁军老师说的“在现代社会,最容易让人迷路的,却是灯火通明,人来人往的闹市。一点也不黑暗,却没有一盏灯能指示方向”,梁军团队和周山经验已然成为指引我方向的那盏灯。
梁军团队与研习营伙伴
笔者介绍
许志上,来自福建省石狮市近邻社会工作服务中心。一个从规划建筑领域进入社会工作领域的新人,探索着自己要长成一个怎样的专业工作者。感谢行知计划和周山经验,让我有机会在忙忙碌碌的5年社工经验后回来审视自己。
许志上在周山村学习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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项目发起方
北京市近邻社会工作发展中心
正荣公益基金会
项目支持方
德国米苏尔社会发展基金会
北京境外非政府组织发展服务中心
深圳市质兰公益基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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