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性公益02|病与药:我们的心灵如何“治愈”?
欢迎来到别任性,我是Alex。
这期节目是别任性与公益大爆炸和喜公益合作的任性公益系列的第二期,关于精神健康。这期节目的内容里涉及到自残、自杀、双相情感障碍、焦虑症、抑郁症等精神和情绪问题,请谨慎收听。
第一期节目是关于跨性别给我们的性别启示,见这里。
时间点:
00:08 导语,何谓正常、病态,何谓痛苦本身。
04:58 - 1:06:17 一颗药丸:精神病院里面的他们和外面的我们
08:03 小陀医生:带精神病人作画,这不是为了 “治疗” 那是为了什么?
13:15 小陀医生:像 “人” 一样对待精神病人
20:17 精神病人、想象力、艺术创作、医学威权,以及 “正常”
33:09 小卡:如何在精神疾病治疗的硬性框架中融入人文视角?面对被忽视的 “将病不病” 的都市群体,我们能做什么?该不该吃药?
39:17 “好” 病人、“坏” 病人,不积极自救就该面对无法康复的结局,就该被社会无视他们的痛苦?工业社会的管理思路并不适用于心灵。
43:17 东亚及美国心理疾病定义的演变和趋势,是病人的需求还是资本的需求?
46:29 心理疾病的确诊是专业救助还是自证预言?每位病人的体验都不尽相同。
49:50 抑郁症变得更普遍的原因是什么?美国历史上的中产阶级和家庭主妇为何会产生如此多的负面情绪,中国网络空间的 “丧文化” 又因何发源?
1:04:41 从狂怒到忧郁,我们不再相信变革,不再有信念感,迷失在时代中。
1:06:17 - 1:49:22 另一颗药丸:给自己的处方
1:09:09 记忆深刻的自救时刻:生命的召唤
1:13:21 家庭创伤、成长过程中的社交的伤害、亲密关系的痛苦
1:22:54 自救:音乐+伙伴,热爱与友人在生命中是不可或缺的部分
1:30:57 阿景停药了,想摆脱药物的过度干涉。其实哪有绝对的健康和绝对的有病呢,治疗不过是为了找到一个你能够相对适应和舒服的生存状态
1:39:24 小卡:生病的人和他们身边的人应该如何应对。直面痛苦,探索适合自己的方法,关注真实需求,和 “打岔学”。
1:46:26 掌控感与康复:拥抱黑暗,也拥抱改变,拥抱出走,拥抱创造,拥抱自我解放,拥抱吃东西的味觉。拥抱彼此,也拥抱自己。
以下是精简文字版。尾部有书籍推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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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颗药丸:精神病院里面的他们和外面的我们
「小卡:展览说明书:“当正能量和丧齐头并进,当越来越多的现象被冠上抑郁症的标签,你会发现抑郁症同时作为疾病分类标签和文化习语影响着我们,这不是强调痛苦经历的伤痕艺术,也区别于强调病人创造力的原生艺术,而是一份用空间作为载体的社会调查报告。展览名称/通用名称:药丸作为社会文化现象的抑郁症。活性成分:抑郁、躁狂。化学名称:我也不知道。辅料:其他人类情感。”」
这个人叫小卡,是公益组织刺鸟栖息地的创办人,在两年前做了一个关于精神健康的展览。此时的她正穿着一套华丽的罗裙,在一个被改造成社区公共空间的防空洞里来回踱步,把两年前那场展览的导语缓缓念给我听。
「小卡:我是小卡,我是一个独立社会工作者,我是精神健康公益组织刺鸟栖息地的创始人,它是一个非典型的精神健康的公益组织,试图以跨学科、跨文化的视角去看待精神健康这个议题。我们做大量的线下活动和线上的原创知识产出,希望为目前精神健康的传播图景增加一些可能性。」
防空洞里的回声和小卡的步履,让这个展览的导语听起来像一串镇定安神的咒语,而小卡像一个裹在重重蕾丝裙摆里的老灵魂,给我们分发着语言形态的药丸。最后道别的时候,她还真的送了我两颗药丸,那是两只做成药丸形态的耳坠。
药丸同时是病态和健康的隐喻,同时是对医学话语权力的顺从和抵抗。
这天晚上我和小卡聊了很多关于精神病和情绪健康的事,你会听到我们两个在防空洞里低声又热切的对话。除此之外,这期节目还有几个朋友要介绍给你,包括一位精神科医生小陀,他说要像艺术家一样对待精神病人。还有两位资深病友,乐队 happy little cat 的阿景和阿狗,ta们的音乐做得很好听。
听完这期节目你可能会发现,药丸的形态各种各样,而所谓病态和正常之间的界限也是不稳定而模糊的,这就是我在这期节目里想做的事。我想尝试跳出对精神问题最流行、常规的心理学和精神病学话语,审视一下痛苦本身,以及我们在如何面对它,驱逐它或者拥抱它。
节目的第一部分是关于精神病学科给我们的药,第二部分是关于我们可以给自己的药,你也可以把这期节目当做一颗思考的药丸,它或许能加深一些你对精神病和情绪问题的理解,但我在这个话题上也并不是专家,所以如果你对这个话题有兴趣,请还是更多接触一手资料。我们在这期的推送尾部也会有一些书籍推荐,希望你保持思考,保持批判,清醒的看待工业化批量生产的任何药丸,然后在独立的探索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药。
【05:48】
这是一家精神病院的病洞里关门的声音,从病房的走廊到楼洞的门外,每一扇门的声音都稍许不同,一共有5道门,在这个病洞内,有很多家人无力或者无意愿再照顾或者赡养的精神病老人,而这5道门内就是他们全部的活动范围。
福柯在《疯癫与文明》这本书中写到愚人船,这些船在历史上真实存在,他们载着被城市驱逐的疯癫之人,漫无目的的漂流,到了一个更近的时代,这些船停泊了下来,牢牢地停在人世间,这时候就没有船了,有的是医院,而禁闭取代了航行。
其实在人类科学的历史中,精神病学和心理学是两个相对非常年幼的学科,它们的权威性并非来自其绝对严密的理论体系,或是高度的诊断准确性,亦或是治疗的高效性。简单粗暴一点来说,它们的权威很大程度上是源自医学话语在人类知识生产体系中的主导地位。
事实上关于人类的大脑,包括我们的情绪和意识,精神病学和心理学能完美解释的还非常的少,但是它们的医学科学起源,让每一个时代的精神病专业医疗人士都带上了某种全能和真理的光环。当然这也包括那些曾经将女性所有他们不理解的生理或者情绪问题都归因为一个在体内到处流窜的子宫,即歇斯底里症的那些医生们。
当然到现在精神病学已经有了长足的发展,也给很多病人带来了希望和福祉。但我在这一部分里更想探索一下精神病学的另一面,那些往往没有得到我们充分注意的令人担忧的部分。
【08:03】
在某市一家精神卫生中心的一个安静的角落里,摆着几套桌椅和一些画具,每周一天几位病人会聚在这里画画,这是精神病科医生小陀的绘画教室。
「小陀:我也是精神科里面的一个不安分分子,想要把精神科的事业和自己的兴趣爱好结合起来,就是希望在精神病院里面推广原生艺术。我还在读本科的时候,就在图书馆看到一本书,是南京的艺术家郭海平先生,他支持精神病人做艺术创作,支持他们成为艺术家。那么这个事情就给我很大的感触,因为我在想精神科医生没把自己的事情做好,结果让艺术家来给掺合其中了,所以那个时候其实是有点感动,也觉得有点震惊。
这也在我心里面留下了一个小小一颗种子,等到我自己成为了精神科医生之后,我就觉得是时候可以做点事情了,因为我们精神科里面本来也是有康复治疗的,像是有艺术治疗、音乐治疗、还有绘画的治疗,但是这些治疗其实就相当于以音乐为形式,以绘画艺术形式的作业治疗,那么比如说绘画。给病人一幅画,让ta临摹临摹,填填色,仅此而已。
所以我想做的事情,简单来讲就是把郭海平先生所做的事情搬进到精神病院里面来,在我们精神病院里面创办一些画室,然后发掘出一些喜欢画画的精神病人,然后支持他们成为艺术家,然后甚至还可以把我们的病房办成一个画廊,在我们医院里面办一个艺术博物馆,然后这样就发展成了一个艺术的事业群。」
其实当我一开始听说画室,我以为这是又一个艺术疗愈项目,我对这样的项目多少带着一点保留和警惕,这可能出于我对疗愈这个词某种过于严格的理解或者定义,独立社工小卡跟我的态度有一些相似。
「卡:如果我们把药定义为一个有权力性的或者有门槛的东西,那我们就很谨慎地使用这个词,就像我们平时用治疗或者疗愈这些词的时候,我是不抵触所有的那些替代的疗法也好,或者可选择的方式也好,但是当然大家在使用这些疗法的时候自己要保持谨慎。
如果你的目的是偏就治疗取向的话,门槛肯定是更高的。比如很简单,如果我们认为艺术普遍对人有疗愈心灵的作用,如果只是带着你画画让你放松,其实很多人都可以做,艺术专业的学生也可以做,但如果我们是有相对明确临床改变目标的一个艺术治疗,那么其实是更需要一个科班出身的人来去做。」
小卡曾经非常抵触他参加的艺术或者是影像相关的活动使用艺术疗愈这样的词,因为她相信这个词在不同的人看来语义是不一致的。有一些人来了这样的活动,就期待有真正的治疗指向。不过小卡对于这个词的态度最近发生了一些变化,她在学着更加地脱敏,有兴趣了解的朋友可以去他的公众号刺鸟栖息地搜索相关的推送。
小陀医生很快地向我解释了他这个项目的不同之处。其实与精神病行业现有的很多康复疗法恰恰相反的是,这个项目的目标并不是治疗。
「小陀:搞画室的理念,就是要按照艺术的规律来办这个画室,而不是把它作为一种治疗或康复的手段。我们自己最大的理念就是要宽松,要尊重他们,然后要把他们像艺术家一样去对待,按照艺术的规律来支持和帮助他们。在这种宽松的环境下,其实你如果不去强迫他,真的是只有本来有兴趣那部分人他才会对这个画室感兴趣,你去邀请他们来,他们才愿意来。
Alex:以对待艺术家的方式对待他们,具体指什么?
小陀:它是一种观念上的改变,因为如果你看到普遍情况下是怎么对待病人的,那么就知道我提把他们当作艺术家,是一个蛮重要蛮鲜明的这么一个改变,比如说他们在我的画室里面,他们能够享有比较高的自由度,他们想上厕所就能够上厕所,他们不想画,他们就可以坐在那里发呆,然后他们不想要我给他们提供的绘画工具,他们希望我给他们搞另外一些绘画工具,然后或者说他们画的东西真的是特别的奇怪,甚至可以说是毫无美感,但是这些在我们这边都是能够得到允许的。
当然这个做法可能在外界看来实在是算不上一个值得一提的理念,但是在我们精神病院里这还是算得上一个创举。
Alex:所以你说把他们对当做艺术家一样对待,其实听起来就是以普通人的那种尊严的标准去对待他们。
小陀:对。对你这个理解非常的正确,就是像对待人一样的对待他们,鼓励他们成为自由地成为更好的自己,仅此而已。说起来艺术本身在人类历史当中,一直发挥着一种帮助人成为真正的人的作用,在封建、专制或者黑暗、不公的社会制度之下,很多时候正是艺术来帮助人来打破这些桎梏。
Alex: 听起来其实你真的就是给他们一个事干,你也不会说对他们的画做精神分析。
小陀:对的,要想理解我为什么这么强调,也要结合到我们精神病院现有的环境来看。因为我们精神病院它的最大的的功能就是要治疗,所以无论做任何事情,身上功利的属性都非常的强烈,比如说画上一幅画,然后在我们精神病院的里面的人,他都会很习惯的问你,你这幅画对病人到底起到多大的康复作用?到底起到哪方面的康复作用?
好像你只要不通过某个量表,不通过某个研究来证明康复作用不明显的话,好像所有人都觉得你没有必要这么做一样,所以这种功利的气氛其实就像一块大石头沉沉地压在我的胸口。像做精神分析也是这样,其实我们这里所有人预设的思维就是你让病人画这幅画,你从中看出了什么?你解读了什么?你的解读能够多大程度上帮助对他的治疗?那么我觉得这样的思维就是非常的令人压抑,绝大多数人根本就活动不开手脚。
所以在我的画室当中,我所极力强调就是一些新的理念,就说我们不要这么功利。我们就算它不是一门艺术。但有这么一群病人,他们能在一个独立的时间里面做他们自己喜欢的事情,让大家其乐融融打成一片,这本身就已经是一件很美妙很令人向往的事情了。
这个其实也呼应你刚才所提到的主题,我们就算不用那种艺术的理念,我们就用这种人的理念,我们说尊重一个人,尊重一个人的兴趣,尊重一个人的的自由,尊重一个人的尊严,我们用这种理念来做这个事情,本身也是一件很棒的事情。其实也是通过他们的这一番话我才意识到他们平时所处的环境其实是很嘈杂、不安宁,反而他们能够在这里获得一些安宁。而且绘画对于他们来讲是一件小小的值得他们得意的事情,有几次绘画结束之后,先画完的人会站起来,然后跑去看别人的画、评头论足,但是几乎都是在发表赞赏,说“你这个画真的好或者太有美感了” 等等之类的,你能想象一群老头子围着各自的绘画作品,发出这种恭维的声音,其实是让人挺感动的。」
【19:37】
我渐渐明白,小陀医生的画室,其实正是为了让精神病人们有一些时刻可以不做精神病人。精神病人这个身份,自己就有多层的意涵,“这个人有精神疾病”,这只是其中最表层的字面含义,也可能是最无关痛痒的一层。因为在我们说到精神病人这个词的时候,其实更直接调动的是诸如危险、失控,丧失理性,丧失社会功能等等这样的理解跟想象。而长期居住在精神病院的病人,或许很多人自己也内化了这样的想象。
在现代化的精神病院,病人必须对自己的精神病态有充分的认知和认同,并且表现出积极配合治疗的倾向。一个好病人必须服从医护工作者,并且为自己给家人和社会造成的困扰和负担,感到一定的道德责任,并且认同自己应该被隔离,而且接受治疗。这就是精神病院的行为和道德秩序。
除了是一个医疗机构,精神病院也是一个行为控制、情绪管理和思想干预的校正机构。而在这里一切对幻想的压制,对自由的限制,都是以治疗为名义,都是以恢复正常为目的。
「小陀:一开始我就会给他们放一些讲课的视频 ,然后这些介绍不管它内容跟形式怎样,共同的理念只有一个,就要鼓励病人去大胆的自由的创作。因为在他们的头脑当中其实还残留有很多内在禁锢,比如说他们平时在参加康复活动的时候康复治疗师就要求让他们一个东西让他们去临摹,然后或者说你这画东西你要画的很像,颜色搭配你要对你甚至还要求他们要有一些立体透视的原则在里面。你写毛笔字,你一定要写得工整,一定要写得端正,然后画点东西要画的像个样子,要画个具体的东西,要画个现实主义,给你画个风景画个人。
画个正常的东西。然后而且我们的病人其实他在这种环境之中,他也会无形的接受很多暗示,比如说他如果画了一个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可能会担心护士护工看了会觉得他又犯毛病了,然后就跟医生打小报告,所以他们其实是其实是非常的谨小慎微,尽量避免就是被别人给抓住把柄,等于说是等于说整个医疗制度它体现出那种威权,已经被他们给内化了。
他们甚至他们包括我在病房里面鼓励某些病人去自由的创作的时候,其他病人会冲出来跟他讲,“你画这个东西!乱画!小心被医生看到!”
所以他们已经自觉成为这种威权的的执行者,已经认同了这种威权,当然我们知道这种威权它有一定的必要性,但是你如果说过度了,甚至说你在病人的这种心中,它已经渗透到如此深的程度,其实对病人来讲,他反而是对他们的治疗这种康复,甚至对他们尊严,对他们人生的幸福其实都是一种损害。
所以来到我们的画室,最重要的就是要打破他们思想中的那些禁锢,跟他们讲,你们怎样表达都是可以的。我们这边不仅给你们这样宽松的条件,给你们宽容,甚至还鼓励你们自由地表达。你们不要觉得一定要画得像,画得真或者漂亮,画得具体,画得现实主义才叫好。你们只要把自己内心的感受都表达出来,自由的发挥,自由的创造,然后那才是真的好。
之前我在一个艺术社团介绍我们的时候,其实有人提出了比你更尖锐的批评,他觉得我这样的强力的这种鼓励,强烈的这种干预,对病人来讲的话,其实也是一种阻碍,甚至是一种非常强烈的这种引导。他们觉得你这也是对病人一种干涉,你反而让病人自由更少了。
我觉得还是要看到病人本来所受到的那种禁锢,这其实是非常非常大而全面的。你要是想要打破禁锢,是没有办法通过和风细雨的鼓励的,所以你要打碎禁锢,你还得运用另外一个看起来同样很强有力的干预,来打破原来的那种禁锢。
有些病人你能够从他的绘画当中了解出他内心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比如说我就发现有几位病人,他们特别喜欢在自己的绘画当中描绘星辰,描绘宇宙,甚至描绘黑洞,那么这点其实是让我有点惊讶的,因为我觉得即使我们普通人绘画,也不大会去关注星辰大海是吧?更何况他们是长期封闭在精神病院里面的。但是他们反而会比我们普通人有一个更加辽阔的世界,会更加去向往那些遥远的星辰,更加去向往遥远的宇宙,所以我觉得这也真的只有通过绘画机缘我才了解他们还有内心的这样的追求,不然平时根本是看不出来的。」
【28:30】
小陀医生通过绘画想让病人们追求的某种内心的自由也是岌岌可危的。可能就在一句 “你又要犯病了” 的评价中,这种创造力就会消失。就如福柯的分析,在精神病院中理性拥有绝对的统治跟胜利,除了可见的部分,比如说铁窗,比如说病床,其他部分都归于沉默和失语。疯癫已经不存在了,而消灭疯癫,恰恰就是现代精神病学的任务。在现代性的理性之城中,想象力不受欢迎。
所以虽然小陀医生的画室不是为了治疗,但却恰恰有疗愈的作用,但它不同于一个普通的艺术疗愈项目,因为他想疗愈的其实不是病人精神问题,而是精神病人的某种生存体验或者存在条件。他想扭转的不是精神病人,更多其实是精神病学。
「小陀:你说的扭转这个词我非常地赞同。我并不是说反对医院的体制和所有的治疗设置,我只是觉得它在某些方面已经过度了。已经是把这种禁锢,把这种严格的管理强调到无以复加的地步了。这个时候物极必反,在某一些领域,我就要展开这样的反击,展开这样的纠正。纠正我们精现代精神病学这种过度科学化,过度严密化,过度工厂化的这种这种管理。那么我所能做到的就是比如说通过这么一个画室,包括我们病房里面的画室和康复科里面画室给病人创造一个小小的空间。当然受益的范围其实真的并不大,只有那么少数几位喜欢绘画的病人才能够从中获益。
但是我觉得已经是自己力所能及能够做到的一点事情了。而且比如说在画室里面看到一群老头子在欣赏自己的画、欣赏别人的画、互相吹捧,然后还能够有这么一个小小的讨论。我觉得这种场面真的很温馨,我有时候在想我们做精神科医生,我们多大程度上能够为病人服务,能够多大程度上让病人获益?说起来其实也并不多,但正是这种小小的温馨场面,支撑着我们精神科医生,让我们觉得我们的工作还是有价值的。
这也跟我们精神科医生的素养有关,因为我们精神科的教育体系,是把你当做一个工具来培养的,在人文方面是很不重视的,所以其实是不大会遇到有精神科的专业人士能够从社会文化这些角度来他能够把精神医学和社会文化这些议题结合起来。
【33:09】
在我眼中独立社工小卡就是一位具有人文视角的精神健康从业者,小卡和小陀医生他们两个也是朋友,但是在国内现有的精神学科和心理学科的行业体制内,社工是一个非常尴尬的位置,而精神科医生才有绝对的权威资质去做所谓的治疗。而对自己独立社工的身份和所提供的服务角度,小卡是这么解释的。
「小卡:独立的社会工作者的意思就是我是受到社会工作的科班训练出来的,然后我也用我所学到的理论和方法去做社会工作,但是我可能没有在一个主流的社工语境里面去做,包括我们现在的组织,它也不能完全算是一个社工机构。
这样安排是刻意的,是因为我之前在学校的时候接触了大量的一个制度内的或者相对主流的社会工作的实践,我当时觉得那样的时间场景可能没有办法满足我的需求,我希望有一些自己独立探索的空间。同时在精神健康领域,目前的时间多是集中在精神病的专科医院,比如说各省的精神卫生中心以及社区里面的个案管理,或者说社区康复这么一个层面,其实我想做的是更面向大众,或者面向都市群体之类的,已有的社工实践里比较缺乏。所以这就决定了我在已有的社工体系里面比较难找到一个位置,我就决定自己做自己的。
我说的都市人群大概是并不是说在完全说在都市里得精神疾病的人,我想说的其实是一些要病不病和有病不看的人,比如说要病不病,就如同现在我相信听众里面有很多一部分人都是这样的,比如你自己感觉状态也不是很好,但你可能也觉得没有到病的程度,或者你对它有一个很模糊的界定,但不管怎么说,你的身心是受到困扰的。然后还有一部分人是有病不看,这个就更清楚了,已经有巨大的困扰,但是不去愿意选择医疗体系。
这些人是目前当下的实践覆盖不到的,为什么呢?一个是当下的实践,很多肯定是先优先关注重症,然后优先关注院舍,院舍比如说精神病院里面,然后或者是说康复中心里面,比如说你现在是个996的上班族,然后你很抑郁,但你也不太可能去住院的,这部分人谁来去关注?比如说是青少年的学生,还是有许多这种我理解为在一个中间地带游走的人。
Alex:有没有一些就是你非常具体地想通过一些非传统的手段去改变的,或者去address(强调)的关于精神病已有的框架里的东西,比如说这一点是关于精神病学科你非常不喜欢的,然后你选择用比如说艺术也好,还是戏剧也好的方法,有意识的针对这一点。
卡:我会有。比如说我们的精神科的医生非常怕患者不吃药,因为不吃药就意味着不好好治疗,因为ta的逻辑是长期稳定的服药,能够帮助你走向康复。但可能对于我来说,除了吃药,还有很多其他方面的功课需要做,不管是你的人际关系也好,然后你的社会支持也好,甚至是更宏观意义上的社会政策,群体的权益,我觉得这些都是需要做的。
但是当一个医生对患者说的时候,他肯定不会说这么多的方面,他就把那个逻辑关系就仅仅变成吃药才能好。我们现在在这里先不去讨论药物的作用,这是另一个大的话题,我们就假设吃药能好。这里就变成一个事情,如果一个患者他不想吃药,ta是不想好吗?我觉得不一定。
还有就是如果这个患者在长期增药减药换药的过程中收效很甚微,那么医生会怎么反馈?很多时候医生就会说 是你没有在好好吃药,或者说是你不够配合,然后或者说你不要想太多,你只要一直吃药就能好。我觉得这样的话就把康复这件事情变得非常粗暴简单,也往往与患者的经验不符。即便你是个非常乖的患者,你也有可能好不了。
所以我可能我很想处理的一点,我希望不仅是医护人员,也包括所有患者身边这些从业的人员,包括很重要的媒体,要告诉大家,康复这件事情真的他不是像吃麦当劳快餐一样的。
就是假设我们有两个人,一个人就是觉得吃药有用,一个人就是觉得吃药没有用,那么对于吃药有用的人,其实只要给到他足够的好的医疗资源,然后避免它的误诊或者药量方面用的不对,你只要给他匹配到好的医生,其实就还ok。
对于死活不想吃药的人,我们要怎么处理?我们要逼他去吃药吗?逼他去住院吗?还是说我们先坐下来聊一聊?你到底怎么看待药这件事情?也许是把医生拉过来跟你一起聊,也就是把你的家属拉过来跟你一起聊,或者是病友,我觉得这个功课是没有人在做的。
Alex:对而且关于药物好像又出来了一个病人的等级,就是在这种医疗的体制下,或者更具体的说精神健康的话语下,好像出来一个好病人和坏病人。
卡:鄙视链嘛
Alex:对好像它就生生造出了这样的一个东西,尤其是你当有这样的方法,医学的方法你还不使用,可能就是让人...
卡:有道德谴责。比如我说如果你在那边说我抑郁没好或者很痛苦,别人问你好好吃药了吗?你说我没有吃,你就先丧掉了三分理,我觉得这个东西是非常微妙的,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在病人内部还搞出了一个道德标杆,非常多的资深的亲历者,包括后面转型做自我倡导的那些亲历者,他们往往他的整个的样貌或者姿态或者表达方式,它一定都是一个推崇科学,这个科学背后当然就是指的主流的医疗体系。然后他甚至可能对用药方面看的书看的书也非常多,半个专家的感觉,为什么这样才是一个好的患者?我也很困扰。
如果我们只有这一种倡导它是好的吗?所以可能刺鸟栖息地老是在打岔吧。」
【41:16】
或许我和小卡的批评,听起来有一些太过苛刻了。在我们理性至上,效率至上,价值至上的一个现代社会里,精神病院其实只是一个微型景观而已。在我们的社会中精神强健是一种美德,而精神问题是一种缺陷,尤其当你出于各种原因,不能适应社会,却又不积极地接受改造和治疗,你的毛病就更加成了一个道德缺陷。这一点纵观历史,至今其实没有发生太多变化。
在精神病院之外,我们在用同样的逻辑处理着那些不符合社会主流的 “无用” 之人,那些无法积极生活努力工作的人,那些矫情多戏,情绪过剩的人,我们对他们有两种常见的而两极化的处理,一是对他们的痛苦,鄙视/漠视、无视;二则是认可他们的痛苦,但相信这种痛苦有一个简单的解决方法:吃药,吃药就行了。
精神和心理问题的过度药物化,是很多现代社会都会经历的一个阶段,这背后恰恰是现代化工业逻辑下的管理模式:问题出现了再去解决它,如果无法解决问题,那就隔离问题。但是把这套管理思路放在心灵上会有一个巨大的漏洞,那就是我们并不像了解机械那样的了解大脑,可能也永远做不到真正了解。于是当一个心理问题出现,我们甚至可能不清楚它是什么。但是对于制药厂和药商们,他们并不在乎这些情绪问题和心理问题是什么,又如何发生,他们只知道这个时候,商机出现了。
【43:17】
「卡:什么情况下一个东西变成流行疾病?比如我觉得日本人之前神经衰弱一段时间也是比较偏精英病。原因就是大家觉得在一个现代化高速发展的过程中,只有那些知识分子,然后那些大量使用脑力的人,然后才会神经衰弱。
随着药厂在日本的营销加上现代科学理念的这样出现、被本地的医生所认同,抑郁症就成为了新的一个流行的疾病。我觉得去如果大家有兴趣,真的可以去好好关注一下整个东亚地区的精神疾病,尤其是抑郁症的演变,然后我们是怎么从无到有,又是怎么从有到流行的,我觉得也许以后还会变。 因为最早的时候用心灵感冒来形容抑郁症也是在日本,然后这个词其实我相信大家在中国的语境里完全都不陌生,大量的人都在使用心灵感冒这个词。」
【44:40】
1999年日本企业明治开始在日本销售抗抑郁药物,在市场推广的过程中用了心灵感冒这个词来代指抑郁症。这种通过市场营销来重新型塑心理问题的手段并不新鲜,而是在美国已经盛行了20多年,甚至到了这个时候已经式微。
早在美国60年代,精神病医生 Arthur Sackler,就成功地利用自己的专业背景和制药行业的人脉,让地西泮,也就是俗称的安定,成为了流行的抗焦虑药物。美国人像保健品一样购买和服食这种化学药物,以至于他在71年是整个西方世界被开得最多的处方药。
到了70年代末,安定的滥用问题已经在公众中非常普遍。直到当时的美国第一夫人 Betty Ford,公开承认自己已经对安定成瘾多年,人们才开始正视这种药物滥用的伤害性。而到了这个时候,始作俑者 Arthur Sackler 又开始推销一种新的化学药物,人工合成的鸦片类止痛药奥施康定,这在日后会成为又一则著名的医药丑闻。
80年代末,抗抑郁药物百忧解在美国的盛行,也经历了类似的市场路径和滥用的后果。有趣的是当时的日本市场研究显示,市场对抗抑郁的药物基本没有需求,于是百忧解在日本的销售计划就此落空。在日本,或许抑郁症、敏感性、脆弱性,曾经都不是消极的东西,但到了90年代,心理学流行化的市场语言终于渗透到了日本的文化中。抑郁症从负面词语变成了流行词语,除了严重的临床抑郁,我们也越来越多的开始听到类精神病或者更轻度的抑郁症。然后这个时候心灵感冒出现了,制药业和媒体告诉大家,痛苦、抑郁就像感冒一样,好好吃药就可以治疗。
当然了,对于被抑郁症症状所扰的人来说,抑郁症的医疗化大大减少了疾病的污名感和个人耻辱感,而且让救治手段(比如说药物)变得更加的可及,但是我们必须看到这是一个双刃剑,这就像一个医生给一个来访者开出精神问题诊断的刹那,那一刻同时是在救助,但是同时也是在型塑,对于来访者, ta此时得到了一个专业的认证,就是说我得病了,而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大家的解读跟反应都并不相同。
「小卡:获得诊断松一口气和开心的人那可多了,然后之前也是最开始也很吃惊,怎么原来这么多人开心,而且用的词都是一样的: “松了一口气” “终于知道敌人是谁了” “总算搞明白了” “我终于不是装的了” “看我现在是了吧”。
但是其实也有一些其他的反应,这些反应也包括抗拒、恐惧、被吓到,然后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还有非常淡然的就是 “哦就这么回事啊”,其实还有很多样的,我们就把叙事好好填满,当某种叙事好像已经过多的时候,那么我们就用一点别的填填它。这么说吧,有的人需要自己是正常的,有的人需要自己不正常。
【49:50 】
有精神疾病这个事实,对某些人来说是一种解脱,而对另外一些人来说是一种负担,人们对这个身份的主观感受可以如此的不同,这就是精神疾病相对于其他的纯生理性的问题,非常不同的地方之一,精神问题它是有很大程度上的文化建构成分,并不是说它是虚假的,而是说用单纯医疗话语去解释它是完全不够的。
那我们可以尝试怎么样去解释精神疾病呢。我向小陀医生和小卡都问了这样一个同样的很大的问题,首先,精神问题和心理问题现在真的变得更多发了吗?如果是的话,你觉得为什么?
「小卡:目前我们对于精神疾病还没有到一个通用型的真理的阶段,抑郁症就是什么?然后精神疾病就是什么?怎么样才能好,它的根本原因是什么?这些其实都不是一个说一不二的,都还在探索当中,各个学科都还在探索。即便我们已经发现了一些生化机制跟抑郁症有关,但也很难立刻得到因果关系。
好像抑郁跟焦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主题词,我觉得变多吗?我认为是在变多,你如果说不严谨的话,我觉得它的发病也在增加,同时诊断也在增加,这是两个概念。使用这个话术去形容自己的人也在变多,然后它从一个医学术语变成了一个文化的习惯用语,这是一个既定事实了。至少在2000年的时候,我们不会这么自如的使用抑郁症,但现在我们对“抑郁” “焦虑“的使用非常活灵活现。」
「小陀:变得更普遍其中最大原因还是社会,中国的快速从农业社会变成工业化社会。工业化社会节奏特别快,工作压力特别大,人际关系变得比较的紧张、比较功利化,其实这些都是对人的精神、情绪健康不利的因素。
那么像西方国家他们工业化进程是比较缓慢比较温和的,可能这些问题就没有集中的爆发出来,但是对于中国来讲发展太快了。精神健康跟不上经济发展的速度,所以很多问题它比较集中地暴露出来。但是你如果要看抑郁症发病率,其实我们还是远远比不上美国。我们可能以后还会更高。这是一方面的原因,另一方面原因这也是是全球现在医疗界一个共同的问题,也就是在一些制药巨头的推动下。比如像美国。他们的医生和他们那些制药集团构成了利益共同体,他们有很大的动力,把抑郁症的诊断标准放得很低,让更多人被戴上疾病这顶帽子,也就有了更多人需要去吃药。在中国这个利益共同体导致并不明显,但是因为我们什么都学国外,所以很多时候我们也悄悄的受到国外的影响。
第三个原因就是不那么重要,但也值得一提。当代社会由于它更加的原子化,不像以前那种集体生活时代,大家都在工厂里面都住在宿舍里,凡事都跟着工厂走,可能个人就不太注重个人的感受,而更注重集体的这种行动。
那么当代社会就是每个人其实是更加的有独立性,更加的有自我意识,更多地关注自己的情绪,关注自己的这些需求和感受。你这个探测器变得更敏感了,实际上就会检测出更多东西来。」
【53:47】
小卡和小陀医生都提到一个精神疾病的社会建构性的角度,但是同时ta们也提到了真实的发病率的增加和这其中我们所在的时代和生活环境的影响,就像日本的抑郁症的流行或者增多,还有很多现实存在的真实原因,比如泡沫经济的破灭和社会结构的瓦解,都会让这个时代的人群心理更加脆弱。
那么这样的一个宏观的视角,同样适用于本国的此时的我们。根据2019年在柳叶刀精神病学发布的我国第一项国家级精神障碍流行病学研究,前三项精神障碍分别是:焦虑障碍,占人群7.6%;心境障碍,比如抑郁症占人群7.4%;酒精药物使用障碍占人群的4.7%。国内的心理平台简单心理,在2020年有一个国人心理健康数据,其中显示年轻人最常见的心理困扰,第一位的是焦虑抑郁等情绪问题,占整个样本的81.8%。第二个问题是自信心信任等个人成长困扰,占61.26%。第三位是工作学习压力的困扰,占60.6%。而对于工作的人群,工作压力最大的来源是对未来发展空间的担心,占整个样本的60.2%。
在这些具体的数据后面,其实也有一个宏大的时代背景,我们可以再回到70年代安定在美国的流行,美国中产阶级从50年代开始的那种郊区的生活方式,让人群进入了一种看似是舒适富庶,实则孤独而隔绝的生存状态,加上冷战的背景,让这些生活在自己的泡泡中的人更加的焦虑和多疑,以至于当时在这些郊区的中产中产生了很多相信自己的政府已经被红色力量控制的 John Birch Society 的成员,而当时典型的资本主义催生的传统家庭结构,也意味着这些家庭中的女性也就是往往在家操持家务和维持社区社交的家庭主妇,常年要生活在一种隔绝和空虚的精神状态里。
在关于安定的研究中,70年代的女权主义者们发现,安定的使用者中更多是女性,尤其是富裕家庭的职业家庭主妇,她们在每日重复且没有所谓职业上升空间的生存中,无法产生足够的价值感,从而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和虚无感。而使用安定让他们暂时性的阻断了这种 “我的生活有一些不对劲” 的看似无源的不安,这种生存状态被英国纪录片导演 Adam Curtis 称为一种未来的个人主义社会的模拟形态。
在一个高度个人主义的社会里,你看似是自由的,但你也是孤独一人;你看似什么事都可以做,但你也做不了什么;你不用为基本的生存挣扎,但是同时你也不知道该为什么挣扎。而我们所在的此刻对于很多大中城市的年轻人,或许也在经历着一个相似的时期,我们的生活就变得更好, 相比20世纪,我们也很难说在经历什么剧烈而具体的时代危机,但我们的精神状态却更加的脆弱。但我想说的并不是 “人变得娇贵了” 这样的解释,我反而更加相信,这是因为我们在经历某种存在层面的不可名状的危机,因此大脑和身体做出了某种难以解释的应激反应,只是我们除了 “虚无”,还不知道怎么为这种生存危机感冠名。
从2019年到2021年,看似偶然的出现了好几个网络流行词,先是 “社畜”,后有 “打工人”,又有 “干饭人”。这些词伴随着 “内卷” 一词的出圈,恰恰是以一种娱乐至死的态度指向了这种本来无法名状的生存危机。就像70年代的家庭主妇,我们知道有些东西不对了,而且怀疑一切不该如此。我们感觉到有一些通道关闭了,但不知道在哪,感觉得到工作的价值感的丧失,但是身边的人还是习以为常。我们可能刚读完一篇对996的马克思主义批评,但转眼就会又看到某平台的这是一个用命拼的年代这样的言论,以及下面的评论,这一切让我们感到困惑,无助而无力,但我们不知道出路在哪。
【58:41】
「小陀:见到了太多这样的科普书籍的,所以有时候看着都有点麻木了。我只想从我个人出发提供一点不那么主流的一个建议。我觉得在当代的社会,它出现情绪问题、精神问题,一个最根本的原因就是竞争太激烈,像这样的社会,鼓励每个人要扩展你的欲望,一个个很有欲望的人就会构成社会发展的一个动力资源。但是也正是因为这种欲望的扩展跟你个人能力出现了一种不匹配:你明明不能成首富,但是你却要去冲着一亿个小一个小目标去前进,这就构成了一种内在的撕裂。
这个社会有那么多人,哪能让每个人都达成一个小目标?所以每个人欲望要扩展,不可避免地就会发生人与人之间的冲撞,所以这是外在的这种碰撞,内在的撕裂跟外在的碰撞结合起来,就成了社会中很多精神、情绪问题和困扰、社会问题的根源所在。
那么所以你如果让我提供一些建议,我只从这里提出一点,我们可能还是要从老祖宗那边借鉴一点知足常乐的人生智慧。我觉得这个其实这是根子上的一个处方。你如果天天想着要去炒股,要一夜暴富,然后天天看股票走势图,你的心情肯定是要过山车的,绝对是平静不下来的。」
【1:00:14】
我们也不能忘记更底层和真正贫穷的人。戴锦华说技术革命正在产生一群结构性 “弃民”,但他们都不知道自己被抛弃了。而最近有研究再度显示,抑郁症并不是所谓的富贵病,2020年在科学上的一个研究,阐述了贫困和精神疾病存在着双向的因果关系,也就是穷人更容易受到精神疾病的威胁,而精神疾病也是导致贫穷的重要原因。
精神健康是一个社会性的、制度性的、结构性的问题,而不是单纯生理性的现象,更不是一个个人化的 “适应能力问题” 。当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说,感觉找不到出路,我相信我们可以得到一个判断,那就是我们所在的社会病了。
「小卡:最早的时候我做抑郁症的田野,接触了不少中产的孩子,然后这个原因其实我觉得不难推测,首先他们在网上跟活跃,因为当时最早的时候就在知乎豆瓣上去找人,然后还有一个他们可能对于我这种陌生人来采访更不排斥,总之我就接触到这样的一些算是精英家庭的子女,然后他们很多都是在高中发病严重,然后没有高考,出国就好了(笑)。被我说的好过分,但其实也不是说一出国就好了,ta出国以后可以找心理咨询师,然后ta感觉到个性多样化,选择更多。以至于一度有时间我还暗暗戳戳地在想,我说人就是富的跟穷的这种命,因为我们会看到更多更没有资源的人,他就完完全全一步一步的下落到谷底。
前段时间我们有一位读者也是我朋友的朋友,然后自杀了。
然后ta当时在豆瓣上其实有那么一个状态,豆瓣时间线上最后一条,ta自己是个双相情感障碍的患者,ta的自我认同也是这样。
ta说:“去年做群体 DBT 认识的一个男孩,明天要去做电疗了,记得他是个清秀可爱的插画师。想起来18年住院,同时做针灸和电疗,所幸有继父陪伴,每天还能骗过医生,多出去散散步,苦中作乐。但后来住院的费用太高了,半个月花了2万,家庭实在负担不起,我还记得那天晚上母亲非常难过,对我说孩子要不咱们不找心理咨询师了,他们收费实在太高了,于是只好找便宜的咨询师,但那些所谓咨询师的水平让我后来再也不信任这种东西,最后2万多元的住院费只报销了1000多,我一直忘不了母亲苦涩的脸。
当我能够独自复诊的时候,要求医生减药的目的也是为了省钱,但没想到很快就从重度抑郁变成了双想情感障碍,在发展为双相 I 型,每次去医院都拜托医生尽量开国产药,尽量省点钱。
最后一次开药,医生把吃了两年多的舍曲林直接砍掉,喹硫平和丙戊酸镁的剂量增加。在我叙述病情时频繁打断我的话,去下结论,离开医院时看到蹲在医院对面的药贩子们非常悲伤,病态的社会根本没什么所谓的正常人,让我们到上游去看看,让我们去改变一下源头吧, Please please please。”」
【1:04:41】
每个时代的社会都不完美,每个时代的人都有表达不满的方式,就如同60年代的人听大门乐队,70年代的人听性手枪,80年代听 Kurt Cobain,90年代听人民公敌和 Tupac,而如今最能被当作青年情绪代言者的音乐人之一,或许是 Billie Eilish。在这些音乐风格的变更里,暴怒渐渐让位给了忧郁和丧。
戴锦华在一场分享里曾经说到,狂怒这样一种情绪,其实曾经是一种巨大的力量。我们表达愤怒是因为我们同时携带着一种我们应该改变这个世界,而且我们可能改变这个世界的这样一种希望和梦想。但是现在我们不再拥有宏大叙事,不再相信行动变革,也不再信仰任何集体化的信念。我们被一种我是自己人生的作者的幻觉包围,却无法真正自由的书写。只是还记得一些来自过去的意义复杂却又无法统合的时代碎片。
另一颗药丸:给自己的处方
感谢你听到了现在恭喜你,这期节目的下半部分可能会让你觉得轻松一些。我想跟你分享几位正在经历或者有过情绪问题的朋友的自我疗愈旅程。
他们个人化的讲述和第一部分有着很多对应,但是在这部分他们表达的重点是第一部分没有给出的处方,希望在承受了我长篇累牍的愤世嫉俗之后,你也能从这几位朋友的讲述里找到一些自助或者是自救的启发。
你现在听到这首歌是一首叫做《光》的 demo,作者叫阿景,她是一个叫做 happy little cat 的乐队成员之一。阿景有重度的抑郁症和中度的焦虑症。先来听听她写这首歌的经历。
「阿景:因为去年刚好停药,然后又经历了一次感情创伤。我很明白当你在什么样状态的时候,其实你你没有办法获得一段很健康的关系,所以之前的关系其实都不太好,而且创伤也比较大。然后因为我之前一直都想有一个人他可以救我,或者有一个东西他可以救我,很像是一个全能的存在,但是我慢慢的意识到就是没有任何人,只有我自己。然后我那天晚上就是已经哭到可能快要昏阙的时候,我不知道为什么我的手突然环抱着我自己,我有一只手就伸到我脑袋上,开始拍拍我的头,然后我就觉得我那一下自己拥抱自己,然后就觉得那下我自己拥抱了自己。
我觉得一直有一个力量在我心里面,只不过可能过去的我没有看到,我可能满世界找,但是后来发现其实我是最了解我自己那个人,其实我也是最爱我自己那个人,然后就写了,因为那首歌真的还蛮温柔的,就温柔到我听完之后觉得会发抖这样,现在不会。所以我就很快把它录下来,我觉得像是瞬间的感受到一种新的自己的力量的记录。
【1:09:09】
阿景在蛮长时间的精神问题困扰经历中有一次记忆深刻的自救时刻。或许这个故事能让你更好的理解和想象他歌里唱到的求生的光。
「阿景:我记得当时是大学毕业,然后就跟之前很糟糕的男朋友分手,然后大概有半个月的时间,可能大部分时间都在床上,然后不洗澡不吃饭,我记得我刷个牙,我蹲在地上两个小时都刷不了牙。我完全丧失一种自理能力,然后就觉得自己像一个死人一样,然后直到有一天我吃东西的时候,我发现我吃东西没有味道了。
我其实是一个很喜欢吃东西的人,它可以让我短暂开心,但当然有一天我发现我吃东西没有味道了,我突然在想我怎么了。之前不会觉得自己是生病,直到冬天的时候,我走在路上,我会觉得车撞过我也无所谓。
因为我去看医生没有跟我父母说,大概有一天醒来,我不知道中了什么邪,我就觉得如果我有能力救自己,最后再赌一次。我就记得是冬天,然后很冷,然后衣服裤子都穿错,可能一个礼拜没有洗头,直接走到医院去,然后就跟坐下来非常淡然的跟医生说,我要吃药,他就说你父母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但是我没有什么钱,但是我只是觉得我可能要吃药。
我如果要回头想,当时是什么念头,觉得我要起床出去,去看医生,可能就是生命在跳动的一种念头。
阿狗:生命的召唤。
阿景:因为我觉得人其实在最紧要的 关头,其实对生命都是还是会有一丝对希望或者想要活下来的一种念头,一定会有的。」
【1:11:41】
在和阿景对话的男孩叫阿狗,他是 happy little cat 乐队的另一半,阿狗患有中度的抑郁症和重度的焦虑症,后来转成了双相情感障碍。阿狗也有过警报响起的自救时刻。
「阿狗:其实第一次的话是那时候我跟我爸爸妈妈吵架,然后我真的在宿舍拿着刮胡刀去刮我的脉搏,然后流了很多血。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自残,然后我就看到血,我就觉得我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因为在普世价值观里面,你做这种事情你就是傻。然后当我看到那些血,我觉得我要去求助,然后我就真的跟我爸妈说,我说你们冷静一下听我说,然后我觉得我真的要看(医生)。我不知道为什么那时候有那个勇气就真的说服到他们,和我一起去看。
第二次是因为我爷爷刚走了快两三个月,然后那时候我还有工作,然后在过完就他在春节前10来天走,然后就过完整个春节,所有东西,那种节后的节后综合症,然后再附上那些迟来 的创伤,然后爆发了,我会在家里面砸东西。然后也是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就很爱割手腕,就把酒瓶砸了,割自己手腕。然后可能爷爷是我童年唯一一个我感觉到他爱我的人,其他人我都感觉不到他们的爱,但爷爷是真的感觉到。所以这触发了我第二次(发作)我觉得也是合理的。」
【1:13:21】
作为资深病友阿景和阿狗对自己为什么生病,已经有一套很熟稔的叙事,原生家庭的创伤,成长中社交关系的伤害,亲密关系的痛苦,这些常见的元素在他们的病史中也没有缺席。
「阿狗:我先从小说起,因为我从小成长在一个有家庭暴力跟语言暴力的一个家庭里面,然后我跟我爸爸的关系非常不好,只能这么说,然后我从小就会要遭受他的一些可以说是毒打,对,然后一些语言上的恐吓,例如当我想要留长头发的时候,他会说你怎么像女人一样,或者那时候我妈妈因为产后她的身材比较走样,他我爸爸就会说我怎么跟一个母猪睡在一起。
他还会说很多打击性的话,但这些在我大概小学到初中的时候,我一直都以为是理所当然的,但真的当我自己一个人出去广州念书, 孤独感一上来的时候会让我开始觉得我的身体好像有那么一点不对劲。加上从我求学开始一直都有遭遇校园霸凌,因为我的我体态比较肥胖,然后又长得比较高,所以是在南方的小孩里面我是比较突出的,他们觉得你不一样,然后就会就想要去招惹一下你。
所以就形成了我的样子。长大之后觉得自己情绪开始出问题,就到了我第一次求医就到2015年,那时候我大概已经18、19了,然后就确诊为中度的抑郁,重度的焦虑,然后尝试了一些药物的治疗,然后那时候我大概增体重增加了快10多斤,那时候200多斤,因为药物。后来我觉得这样不行,这样下去我会胖死,因为本来我就因为身材这个问题,有一点被 body shame 之类的什么的,然后我就开始用运动去解决这个问题。
因为过去的一些身材的问题,然后就让我19岁才开始谈恋爱,然后就当我遇到一些恋爱的问题时候,小时候遭遇的那些东西又出来捣乱,然后就会变成我在爱里面会有过度依赖,还有甚至会迷失自己,然后会过度的表达爱意到真的会伤害到对方,会像我爸爸一样。但这些其实我自己知道,而且我一直在克服。所以因为感情问题我迎来了我第二次的求诊。
然后那一次确诊是躁郁症也是双相性情感障碍,然后这个好像是会比抑郁药严重一点,应该这么说,因为他好像牵涉到一些精神疾病,重大精神疾病,所以但是诊断书拿下来之后,因为费用太高,我就看一直没有再次的服用药物。
然后直到大概半年前我的感情,我人生第一次的长久的感情关系真的到达一个真的觉得要结束的时候,我觉得那时候我真的受不了,我真的开始有自残、自杀的行为,然后我觉得我这一次我是真的要去系统性的吃药,无论它是会让我发胖还是让我怎样,因为我必须要先解决我的情绪问题,我要活下去我才能够做别的事情。
然后我就真的那一次跟医生说了,我经济状况很不好,我一直在待业,然后就说你能不能开一点我经济条件能够承受的药,然后我就拿了一些比较平价的国产药去服用,一直服用到现在,算是进入到一个稳定的状态,就没有那些伤害自己的行为了。」
【 1:17:26】
「阿景:在家庭环境里,我一直都是错误的一个人,我觉得我不应该被生出来,或者就很像是我做什么都不对。比如说在我妈的心里面,我不是一个女人的样子,我妈会觉得你应该去学拉丁舞学芭蕾,她小时候会逼我学古筝,然后会逼我穿旗袍,她会觉得他的女儿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我好像从小到大都错了,特别是后来我又喜欢女生那个时候,然后其实我就会慢慢觉得我没有办法,我只能去找我自己的方式,但是那个方式又不是很多人在做的,我可能十五六岁,青春期那时候,很爱听摇滚乐,然后那时候自己有偷偷跑去 live house 看演出。记得我翘掉晚自习去看痛苦的信仰的live,然后我记得下面全都是烟味酒味跟很多荷尔蒙很旺盛的男人,然后我当时像一个小男孩一样闯进去,然后穿着校服就跟他们一起乱蹦乱撞,然后在出门之后,把所有的味道都尝试盖掉,然后回到家。我觉得我一直都是在偷偷地保留我自己的样子,在一个要求被改变跟 “你不对” 的世界里面。
他们觉得我矫情,觉得抑郁症不是什么事情,心情不好而已,你看你又不运动,你肯定会抑郁,所以因为你做的不对,所以你抑郁了。所以这不是一个大问题。
阿狗:其实我爸妈一直都不太相信,哪怕我是有遗传遗传病史。我舅舅也是因为这个自杀,然后我外公还有姨妈都是有,但他们还是不太相信我,然后每一次拿钱1000多,像我爸那种性格是不会拿出来的,所以那时候没办法,只能选择停药。
我觉得这一次我现在能吃半年,是因为我遇到一个很好的医生,可能只比我大一点点,就同理心我觉得会相对强一点。然后会把我的药费控制在就算我待业还是能够支付得起(的范围内),所以挺好的。
阿景:我妈是那种我跟她说我有病,她会说我比你还有病的那种。她就会觉得 “你凭什么说我没有照顾好你?谁来照顾我?” 那一种。你没有办法示弱。
阿狗:我爸也是,我说我有双相情感,然后他说他有三相的,然后我就气到了,又割手腕,而且我在他面前割得非常深,比我之前的还要深。
阿景:我的社交很烂,我跟人沟通的方式也很烂,我会经常不知道大家的意思是什么,我不知道为什么大家要这么说,他们要这么做或者我有点搞不懂,我我完全就像是一个一个游戏进到新手村一样。就会觉得我为什么会这样或者会开始攻击外面的世界,觉得外面的世界为什么会这样?
当你有这样东西的时候,你就会把攻击放到自己身上,就会觉得那一定是自己的问题,所以我有试过改变自己,变成一个大家觉得是ok的样子,但是在不断的失落失败之后慢慢地接受一下自己的一个状态。
我自己会觉得当我开始接触艺术之后,我好像发现了一个可以让我获得片刻的自由的地方,因为那里的人都奇奇怪怪的,或者说大家都是有自己的样子,也不会很有一个模板。
阿狗:我班上的男同学他们都喜欢打网游,但我就是喜欢看电影、听音乐,这些他们会认为比较女性化的东西,觉得怎么整个班就你不玩游戏,但这真的是我喜欢的东西,而且我不觉得这些东西是女性化的,为什么就会变成像我格格不入一样。直到我当我真的走进 live house 去听一些独立音乐,我以为我找到了我的同类,但其实当我真的开始做音乐,真的接触一些乐手的时候,我发现好像也并不是。好像无论我做什么,我写什么,好像还是有一点融不入大家的感觉,有一道无形的墙,例如我就因为我本人很擅长写一些旋律性的东西,然后他们就会觉得你太流行。
但现在快25岁的我会觉得这其实就是我自己本身的个人的东西,我不应该为此而感到羞耻。我能写旋律,这是我的特点。这是直到我快25岁,我才会理解到这种东西, 我的格格不入是合理的。
【1:22:54】
当我问阿景和阿狗音乐对他们来说是不是一种自救的方式?他们毫不犹豫地回答是的。阿景说中学的时候基本上只有音乐跟他作伴,而阿狗给我讲了他创作一首歌的故事,这首歌叫 my last day,“我最后的一天”。
「阿狗:在写那首歌的时候,我是真的想自杀,我是真的觉得我可能写完这首歌,可能就隔几天我就会去死那种。然后我就开始不自觉的在用手弹我的 midi 键盘,然后就按几个音符,我是没有想过这个和弦要怎么走,我就很随意在弹,觉得这几个音好像很好听,我要把我现在的东西现在的感受写出来。然后我就在假设,如果今天我真的等一下要去自杀,我要说些什么?我就把第一段主歌、副歌写下来,然后主歌就是我要之类的,然后副歌就是跟所有人再见,很奇怪也很奇妙的是到了第二段主歌,我竟然开始会写一些跟第一段的主歌一些相反的东西,假设如果我明天真的没有了,我要做什么,我会不会很感恩去我去度过了这一切,然后就结果写完之后,我就觉得我好像不想死了,真的很奇妙。
阿景:我觉得可以写歌的时候是你的理智还在线的时候,就只是一种忧伤,但是真的让你已经到了一种状态的时候,其实你什么都做不了,就你当下可能脑袋里面就只是想到去死去死这样子。
所以阿狗跟我讲 my last day 的时候,他的状态很糟糕,甚至跟我讲临终遗言那种话,然后转头就给我发了一首歌,我想说这家伙还不错,还在写歌,没有很糟糕。因为我觉得他在跟我说的时候,他其实在求救,如果他还想要求救,说明他不会死。如果他可能真的会出事,会是一种很安静的状态,或者不跟你说话。
阿狗:其实不会担心,因为我信我能我们都信任对方能够(活下来)...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信任就很莫名其妙。」
阿景和阿狗并不是情侣,但是是在彼此现在生活中最亲密的友人。其实很难说ta们是通过彼此找到了音乐,还是通过音乐找到了彼此。
「阿景:我见阿狗第一个记忆就是在排练室外,然后他最后一个到,然后他就从楼梯跑上来,然后一头金头发、个子又很高,然后脸超臭,然后那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我觉得我不想理这个家伙。
阿狗:我的话是我一进来看到怎么来一个新的矮的女生,然后真的脸超臭的,然后就感觉很不好招惹。然后我第一次留,因为我一开始觉得算了,就是一个很普通的人就不 care 就好,但是在我真的第一下注意到她是因为大概我们在里面尴尬了快一个小时,她提出要弹一首她自己写的歌,然后那首歌其实是跟我那时候写的 最喜欢的一首歌是同样的和弦,两个七和弦。
我会觉得选择相同的和弦,“这家伙一定有问题”,这是我第一次感应到有一些 something wrong 还是什么鬼的,就是那一个瞬间。
阿景:我觉得其实内向或者有这种特质的人,我们可以感受得到对方是用什么方式来跟我们接近的,但是阿狗对于我来说就像是一个很安静,但是又浑身充满刺。当然我形容他可能也是在形容我,就是我们可能讨厌对方的第一个瞬间是因为看到了自己,然后很讨厌那样子的自己。
然后但是慢慢的会发现那个刺其实没有那么尖锐,是有一种可以去聊天的感觉,可能就是神奇的这种人跟人的磁场。然后我跟阿狗在那边抽烟,然后阿狗就跟我说,他说他其实有写歌,我们那时候其实有一种像叛逃小组一样,你有写歌,然后我们可以不用弹现在乐队弹不下去的歌了,然后好你给我听一听。
然后他跟我听了之后,我就开始自己会想旋律。因为在一个团里面排练的时候,会很像是每个人都有自己想要的声音,我要怎么样,但是我跟阿狗就是去聊这个东西的时候,我会说他写的东西很好听,然后他会说你的旋律也很好听。因为那个时候其实没有什么自信,然后就觉得我们既然都不嫌弃对方,然后不如就是不如就试一试,然后就做了一首歌,自娱自乐。然后那个时候才开始慢慢地去聊自己、去聊天。
我觉得在音乐上其实我自己是尝试过很多次,就是我大学有玩乐队或者我有跟别人玩乐队,但是往往的结果都是没有办法进行下去,所以音乐对我来说是一个很挫败的事情,我加入阿狗他们乐队的时候,其实我已经有两年没有碰过我的吉他,因为我之前有一段感情创伤是跟乐队或者跟那些有关的,然后当阿狗说我们一起来写歌的时候,我觉得像是天上伸出来一只友谊的手,他的出现让我觉得你不应该丢掉你本身拥有的东西,不应该因为过去受了伤害而否认自己的部分,对这个是我感觉到最触动的。」
【1:29:11】
这并不是老生常谈。伙伴或者说正确的伙伴,或许真的是最有效的药。小卡也再次提醒了我。
「Alex:对你来说有没有一些所谓的疗愈?
小卡:就是什么东西让我变好?
Alex: 对,或者你的 “药”。
小卡:我觉得在这两年的话,我会觉得人际关系非常重要。这个很巧的就是之前有一个香港的资深的社工,他做精神健康很多年他也做研究,我蛮佩服的一个前辈,ta就说,你觉得,对于精神疾病来说康复是什么?我说什么心理咨询,药物, 一些职能转介 ,或者我还说知识解放,我自己觉得很酷(笑)。然后ta又说你漏了一个很重要的,人际关系。然后我自己到这两年才通过自己的生命经验很深刻的意识到处在关系中,其实对大家都挺重要的,但是这个关系不是说一个亲密的关系,一对一的关系,可能也就是你的友情,然后你的社会支持网络。对,所以现在我们都市里有一些文化,就是管好你自己的,不给别人添麻烦,然后大家把一个好像感觉各方面好像身心很成熟,然后独来独往,然后一个人过得很潇洒,变成一个很推崇的形象。我觉得这个有点危险。我们还是需要麻烦别人的,而且麻烦别人并不可耻。」
【1:30:57】
疫情期间,住在香港的阿景搬去一个岛上过了一阵子。疫情的时间反而让她觉得平静,因为周围的世界终于都慢下来了,他不用再使劲追赶,她的药在这期间吃完了,她自己决定停药,目前她一切都好。
「阿景:我一直只是一种盐酸文拉法辛。我吃药的时候没有写过东西,我最强烈的感觉,当我吃到这个药之后,第一感觉是我很飞,第二这当然是前三个月的一个副作用,之后是我会发现我的思维停下来了,我会突然想不起我5分钟之前在干什么,我会完全忘掉我前天在干什么,然后我觉得我脑袋里面的联想的部分被迫的被减弱了,就比较像是说可能你在一个好状态的时候,你从一个点可能就可以想到宇宙大爆炸。但是你吃了药之后,你从这个点你想,想一下就就停了,然后我会觉得好像我人为的被药物就是切掉神经元之间的一些组联。
我有过完全无意识地摔在厕所,直接摔到蹲坑上面,浑身都湿透,摔下去的时候只听到声音,然后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只知道你没有重心,然后就摔倒了,然后就回去湿湿的衣服继续睡,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湿湿的衣服要去睡?所以我会说当我发现医院不能拿药的时候,我就会想要主动停,因为可能我想要好好的有活着的感觉。
我对药物会觉得它像是一个辅助,因为其实情绪病严重到一个地步,其实你的生理就会受影响。因为先是可能是心理,然后是生理,我当时觉得我需要要药我的生理恢复正常,我需要吃饭,我需要有力气,然后我需要起床,但是到后面慢慢我可以做这些事情之后,我觉得这些药物就有一点过分干涉到其他的地方,所以没有写东西,就包括做 EP 的时候,其实已经到吃药的很后半段时间了,然后发完第一张一批之后可能过了半年,然后我就停了。
现在还不错,因为当我停了药之后,我发现我的焦虑和抑郁还是同时会存在,只不过他们不会有那么严重的影响,可能我这个人比较对自己很狠,觉得我现在很焦虑,我要去面对它,不能永远把它丢在一边。就当你如果你的身体条件允许的话,我就会想要重新去面对它,去看它到底是怎么回事。」
【1:33:47 】
必须强调一下,我不是在倡导大家自己停药,这样是很有风险的。但阿景的话还是让我感到触动,所以我决定把它保留下来。固然医嘱就是权威,但是我们接受治疗的目标并不是做一个好病人,我们进行治疗,是为了能够重新获得和周围环境相适应的功能性,是为了更好的活着,而如何算好的功能性,这是相对的。怎么算好好活着?这是主观的。
对于精神健康,病与健康并不是一和零一样的绝对存在,而治疗追求的也并非是从1回到0,或者从绝对有病到绝对健康。治疗是为了找到一个你能够相对适应和舒服的生存状态,那么让药物多大程度的控制你自己的生活,只要你不是住在精神病院,你就还有的选择。这样的话似乎听起来很有争议性,但是按小卡的话说,这些观点至少需要被听到。
「小卡:对,其他精神疾病不好说,但我们以前说抑郁症的时候,我就会说抑郁症是流动的,然后也有其他的社工说过抑郁症是一种生活状态,但是这个话我觉得给医生朋友们或者别的其他的视角的朋友们,他听了肯定觉得这样是不对,但我也觉得这样的声音需要发出,它可能是某时某刻的一些你没有办法处理那么好的状态,哪怕是说精神分裂,比如说像精分,因为幻听这些会让大家觉得很可怕,因为大家觉得抑郁也可以理解,焦虑也可以理解,精分不能理解,因为你都幻听了,但是其实像很多精分的患者跟家属,他们的自我倡导力,他们就会认为觉得不要特别强调幻听这个事情,还有他们就觉得平时很多正常人他在压力情况下也会出现幻听,就不要把这个事情特别妖魔化之类的。
大家在正常跟不正常的时候做自我倡导的时候,其实都是会运用类似的叙事。社工领域或精神健康的领域,大家会很强调复原嘛。我自己也不是很喜欢 “治愈” 这个词,因为治愈就意味着从一个坏的端点到一个好的端点,但它不太是这个样子。我觉得更多的是复原。
如果我能把我的生活过起来了,那不就是 ok 的吗?那么我自己又有一个很私人的说法叫做自洽,但这个说法我也不会经常说,因为自洽有可能变成不自知的一种对别人的伤害,我说的自洽可能是一些对于高度自觉有自我觉察的人来说,如果你自己能把你自己搞好,然后你可以预料到你的任何的状态,比如你可能还是会抑郁,还是会躁狂,但 是你对这个东西有一个觉察和把握,那是不是你们相处的节奏就更会好一点?」
【1:36:53】
精神病学和药物都是我们现代人类与精神问题对抗的有力工具。但同时我们也需要知道,如果这些成了唯一的工具,医疗话语成为了唯一的合法叙事,这也会成为问题。在医疗话语之外,有着我们自己可以通过自查和练习自己掌握的所谓的 “药”,甚至在精神病学和心理学科内部,也正急需补充更多元的社会化和以人为本的方法和意识。
「小卡:比如说我们最近在一个新的计划叫社会处方的公共写作计划,就是我们发现在英国加拿大等地,他们的卫生部门在倡导一个叫社会处方的这么一个公共卫生方面的政策。你去医院找医生,医生可以给你开药,但也可以给你开一些 “社会处方”,比如他说让你跟你的家人免费去博物馆。
或者让你去听听音乐,它其实简而言之,它是一个比较正式的转介机制,把你跟各种各样的社会支持社区资源做一个对接。然后在看完医生以后也会有一个叫 link worker 就是一个转介员,一个资源协调者去把你介绍这些,我觉得这个非常妙。
这个妙处其实不在于说有社会知识,我觉得这个是一个积极点,是说整个它的国家的医疗体系对于社会支持的认可,而且这涉及到我们如何看待疾病。这样的处理方法的大前提,就是我们认为身心健康不仅仅是生化机制,它肯定也有大量的社会机制在里面,医疗系统对它做了认识的承认以后,患者也有可能会更听得进去这个话,因为他们发现很多使用初级医疗服务,比如说没有到重症或者住院,然后他们去用这些服务的人,很多都会跟医生聊起他的一些 “社会烦恼”。
所以社会处方其实很能在这个地方补缺,这就是我觉得非常值得去倡导。我目前不是政策制定者,然后也很难有向上的影响力,所以我就只能去比如跟国际上这些提供社会处方或者社会处方服务的人去聊,然后自己去找一些资源去做一个文件的整合,然后介绍给大家,也许以后会有人用到,这 可能就是刺鸟喜欢做的事情。」
【1:39:24】
最后,我问小卡对生病的人以及他们身边的人有什么建议?
「小卡:我觉得如果你现在感觉到自己情况不是很好,那么也许你立刻就会想到抑郁症,然后也许你在搜一搜之后,你会觉得自己跟某个疾病标签更相似,我是觉得当你在选择这些网络信息的时候,最好有一些筛选,或者如果你的精力 ok,你的思考能力还在线,你也可以去找一些书籍来看,但是这种书籍最好就是通识类的,不要把自己变成某个领域的专家,如果很累的话就不要做这个事情,去跟那些真正关心你的朋友们聊一聊,就那些不会对你进行批判的朋友们聊一聊,你可以不要先说我觉得我是什么病,你告诉他你身上发生什么,你告诉他我有多么不好,我觉得这样的对话是大家都可以建立的。
我们为什么不 “就着痛苦聊痛苦” 呢?我们为什么要隔着一层抑郁症的窗户纸呢?
再来,已有的渠道你都可以试一试,你可以去好的精神卫生中心去看看,但是我也希望你知道诊断的意义是什么,诊断的局限性是什么,然后也许医生也会给你一些说法,你可以再去别的医院再找一个医生问问,然后或者说在一些所谓的公益组织也好,病友也好,科普也好,你去多方打听打听,我比较希望你能把对你生命的决定权多放一点在你手上,然后不要放弃掉对自己状态的思考。
因为我们的抑郁症也好,我们的双相也好,我们所有的这些精神疾病背后都指向我们的心灵、我们如何在这个世界上存在。我相信他会有一些很独特的意义,不要武断的就用几个标签把它给概括掉。同时如果你如果有一些你面对自身身心困扰的独特的方法,并且对你有用,那真的是非常恭喜。
Alex:但是如果说这个人他已经没有自助的意识了,有什么事可以给这个人身边的人的建议吗?
卡:我以前经常说的,当然第一个是关注ta的真实需求,而不是你想象的ta的需求,因为我经常见到有家属就说,我觉得ta就是双相,然后ta就非得想把双相的东西往ta身上套,越看越像。我们首先不要擅自去诊断,即便你看一些诊断,你的目的也是希望他好吧,你应该不是说希望你猜中了吧。你要是觉得你猜中了很爽,我们这个目的实在是偏差有点大。然后还有把ta当成一个平等的人。
推出我们的隆重的推出我们的打岔学。我自己觉得打岔是一个相对放松状态的东西,它不是介入,不是干预也不是治疗,但也不是不管不问。所以最近我跟朋友们就在使用这个词,比如说我有长期慢性疼痛,但其实原因就是我非常缺乏锻炼,又不是很想锻炼,然后希望我锻炼的朋友们就会来给我打岔,就说你现在要不要起来溜达一下,或者说我学会了一个杂技可以教给你,就是用各种方式,其实目的就是让你动,但是就没有用健身房的那套话术来鼓励你。
我觉得精神领域也是有点类似的,比如说我想去吃什么,你陪我去,然后你的抑郁症朋友说我不想吃,不需要你吃你就看着我就行了,我一个人吃饭很孤单,我觉得这也是真实的,当然不用太策略性,就是真诚的,你可以让他有点能动感,不是说我老是去帮你,而能不能是我也想做,但是此刻即便是抑郁症的你,也能够为我提供点什么?ta会不会也是有点价值的?
然后还有一个蛮重要的,不要把别人当玻璃娃娃,虽然网上充满了不可以对抑郁症的人说的30句话,但是那个东西每个人都是不一样的,你知道那个说法你稍微避免一下,但是你不要说我说什么是不是都不对,我说什么都会伤害到ta,ta也是个人,又不是一个跟你不一样的人种。
Alex:但你觉得哪一些话的确是最好不说
卡:所有判断性的吧。“你是不是怎么样”,还有什么揣测性的尽量都不要说。你自己不清楚情况,你不要下那些事情的结论,这些都不用说。
陪伴,然后不用去祈求ta能够在你面前活过来。如果我们太祈求ta活过来,那简直就是希望ta表演给你看了。互相在一个舒服的状态。然后我觉得自己不用特别着急,因为那些东西也都会传达给ta。
Alex:所以就不要跟他讲一些 或者让他觉得有压力变好的话。
卡:对。你可以不好,你可以就这样。
然后也许还有一些日常,像比如我知道一个养宠物的,ta抑郁的时候,ta可能都很难去照顾家里的猫狗,作为朋友,我们是不是也可以把这些特别日常的东西帮ta做掉?还是有蛮多事情可以做的,而且我可能感觉在一个不稳定的情况下,旁边有一个人稳定地输出一些东西,是ok的。我说的稳定就是那种。你的这边节奏是乱的,但你看我这个日常感觉就像一个钟摆在摆,然后这种日常能够传递给他。
突然想多补充一个,但这个真的是对亲历者说的,对于各类精神疾病的亲历者说的:现在我们大家已经在一个标签里了,让大家都盖章认证过了,然后但是那些痛苦还在。然后你可能已经跟社会舆论做了很多抗争,不管你出柜还是没有 “出柜”。但我觉得有一个问题大家可以一直在想:我的存在是不是一定要建立在 “某某患者” 的基础上,我是不是一定要先是一个双相,然后才是什么?有没有什么时候我是可以不需要这些标签的,这些标签客观上也能够为我带来一些保护,但我是不是要一直在保护里面生活下去?
有一句话别人不能说,但是我们自己可以问问自己,别人不能说你矫情,说你是装的,但你是不是自己要想一想,就是说到底我的哪些状态已经是一个跟标签一起共谋出来的一个结果。即便没有任何的疾病分类,我们对于自己的认知还是要在的。」
如果我之前提到的观点成立,我们的精神生病一定程度上是社会病了的信号,而导致我们心灵生病就是某种异化感。那么复原的关键之一应该就是夺回某种掌控感。
单一的医疗标签和工业化的心理治疗过程,这或许适用于一些人,也让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机会和希望。但同时我们可能也因此失去了一些可能和想象。
任何标准化的单一的权威声音都值得警惕,尤其是我们并非绝对的别无他法。恢复良好心理状态需要的元素,其实往往就是人类最基本的一些精神需求,比如尊严、自由对自己生命的掌握感。
如果意识到社会的紧缩和不公让我们痛苦,我们可以试着去找自己的伙伴,用自发性的个体行动组成某种共同抵抗抑郁的共识群体,或者如果你对自己的病已经有了一套成熟而自省的个人叙事,或者察觉到自己成长背景的伤害性,我们或许也可以像 happy little cat 的阿景和阿狗那样,决定拥抱黑暗,也拥抱改变,拥抱出走,拥抱创造,拥抱自我解放,拥抱吃东西的味觉。拥抱彼此,也拥抱自己。
「“小张吃劳拉西泮,小王吃德巴金,我吃文拉法辛,我们都有光明的前途。”
“不敢确诊,这种恐惧已经持续7年了,我还没有面对。”
“想对上面这位说其实没有什么可怕的。如果自己都不敢正视它,还怎么奢望身边的人正视它呢?来自一位确诊三年的双相患者。”
“所谓普通人也会遭遇各种打击、挑战、失败,然后低落、伤心、自责一段段的走不出来。其实大家都一样,既是特别的也是一样的个体,多运动流汗,多见阳光,专注的爱自己,关怀自己的感受,都会过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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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播:Alexwood
调研:Alexwood;顾芳洲;李幸倍
脚本:Alexwood
采访:Alexwood
采访协助:顾芳洲
剪辑:Alexwood;李幸倍
声音优化:李幸倍;Tong
文字+排版:顾芳洲;Alexwood;李幸倍
头图设计:冬甩
音乐:
阿景(happy little cat)- 上海(demo)
阿景(happy little cat)- 光(dem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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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ppy little cat - my last da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