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人物09】孤独的布道者樊阳:以人文培育现代公民的种子
#LIFE分会场 教师如何创新?#
在大致相同的制度环境中,总有一些学校和教师能够做出不同凡响的业绩。各种教育创新都取决于一个具有创新思维、勇于改革现状的个人。在现实的体制、资源的制约下,有理想、有能力的校长、教师仍然能够有所作为,说明了教育家和教育家精神的重要意义。学校具体的教育教学改革,解决问题的答案主要不在上面,而在基层,在校长和教师,在学校和教室。在社会化学习的大环境中,社会组织为教师的自主创新提供服务、激励和支持,是一个具有前瞻性的新变化。我们弘扬“学在民间”的传统,光大这一力量,也就是相信我们自己的力量。
他以20年的坚持告诉世人,语文教师在当代中国拥有传承文化、启迪心灵、构建学生心灵家园的历史责任。
2011年,是樊阳人文讲座的“公元纪年”。
前20年,这位中学语文老师每周末免费开私塾,为学生们讲中西方文化思想史及当下社会问题,默默无闻,艰辛备尝。今年1月,因大学同学长平的一条微博,他一举成名,幸福而烦恼。
比如,媒体称他为“孤独的布道者”“上海版袁腾飞”,他看完后向长平抱怨,媒体写得太感人了,都不大像我自己了。
最新的“烦恼”还有,慕名而来听课者有时高达一百多人,樊阳不得不把讲座地点从家里搬到了学校教室,原来私塾式促膝而谈的温馨与深度也随之欠缺。
12月5日,樊阳在微博上问计于众:“个人实感力不从心,盼有志同道合者,能共担讲座发展,不失本义又让更多人受益!求解!”
讲座与行走
11月的冬夜,上海市外国语大学附属双语学校。教学楼空荡荡的,只有一间教室亮着温暖明亮的光。
黑板上的标题是“魏晋风度之两汉文学”。樊阳向学生抛出问题:“名士们好清谈、好辩驳,那么请问,玄谈到底有什么意义?”
“玄谈并不是闲谈,他们通过不断的磨合和争论以提升自己。”一位女生举手回答。
有同学陆续站起:“玄谈不是为了胜负之分,而是追问道的本质。”“这是名士们积极的反叛。”还有人大胆质疑:“我觉得,玄谈没有任何意义。”入夜的教室,时而笑声,时而掌声。
三个小时里,樊阳援引《论语》《庄子》《古诗十九首》里的词句,摘录历史典籍,从魏晋时代的创痛,讲到名士们向儒向道的精神皈依,最后说到文化的自觉。
偶尔,学生听得入了迷,一动不动。他稍稍停顿,低头,透过那副发黄的深度近视眼镜环视四周:“要记下来啊,同学们!”这位中年男人身高不过1.65米,头发斑白,眼角有深深的皱纹。相比之下,他的声音则年轻得多,急促且有力量。
他讲《法国中尉的女人》,说到“了解灵魂的自由多么重要,而自由根植于爱与约束则更为重要”。他还讲乔治桑,孩子们都笑得前仰后合,他却很严肃,引用作家的话说,“她的一生的精神,不在于她给予女性的美,而在于她丰富了男性的美。”
从“汉字的文化信息”、“从古汉语看古民俗”等中国历史文化专题,再到诗经、楚辞、魏晋诗、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等中国古典文学;从古希腊神话史诗悲剧,再到圣经与基督教文化、现代主义的兴起:樊阳将讲座内容进行了系统编排,预计三年完成。
在“魏晋风度”讲座的这天下午,樊阳还带着同学们进行了一次“文化行走”——参观了上海博物馆,寻找雕塑、瓷器、绘画等馆中的魏晋藏品。
之前,他带学生们去鲁迅故居,看鲁迅字迹分明的笔画、藤野先生的细致批改,感受治学的严谨和乐趣;他带孩子们去苏州河,给他们讲四腮鲈鱼和八百壮士。他还会把看到的各类社会新闻讨论、时评好文放到他名为“我的精神家园”的网站上去,在讲座中穿插阅读、共同讨论。
一位女生如此回忆,讲座结束时,老师和学生们边走边聊,“回家的路灯亮起来了,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照亮了。”
功利与人文
樊阳其实深谙考试之道。他是上海市名师培养基地成员,中学语文专业委员会委员。
人文讲座与文化行走,被他用体制内的语言规规矩矩地概括为“探索中学语文可持续性校外实践活动途径之路”。他告诉学生考试时如何分配时间,每个学生都有一本“知识总结本”,归纳每种题型的应对思路。
他写的课题论文,《一种中考记叙文高效阅读方法》,被质疑与他本人的“和功利主义教育拔河”观点矛盾。他回应说:“考试型阅读是评价其他型阅读的方式,尽管有些方面难以考查,但应该通过研究,让它考得更全面,不可因噎废食。”
与此同时,他又试图挣脱应试教育的镣铐。
他再三向毕业班同学说,“如果你们认为,我们都是做题机器,我教的只是一个做题方法的话,那我觉得自己很可悲、很可怜、很可笑,我白做语文老师了!”说这话时,他的音调提高了八度。
1991年,他首次举办人文讲座时,正是感受到中学语文教材与教法的缺陷。那一年,他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回到陕西咸阳一家厂矿子弟中学做老师。
落差是巨大的。语文教材永远是试用本,前一篇是唐诗,后一篇就成了鲁迅,初三文章还可能突然被挪到六年级。
他开始了不那么循规蹈矩的教学生涯。教参上要求,课文《一件小事》要强调劳动人民的善良,但他将其引申到“五四时期知识分子普遍发现了劳工神圣”。然而,要想再引申延展,教室时间就装不下了。
于是,他开办了“语文小组”,有兴趣的同学可以留下来听课讨论。直到他1996年来到上海,稍停两年后继续开课。而在上海的讲座地点,从复旦大学的熙园,搬到他单身宿舍的客厅,再到后来的家,直至如今的学校。
20年来,他的学生不断被补习班、试卷和各种因素“抢走”。
有家长直言,上这个班不能考试加分,太浪费时间;有妈妈给他打电话,抱歉没办法继续,因为孩子一个周末要做16张试卷;还有的父母,因为听说樊阳讲到“启蒙运动、自由宣言”,紧张得不行,怕孩子思想偏激而拒绝参加。
很多孩子们没能遵守听完三年的“君子协定”,樊阳常常觉得失望,几天才能平复。学生最少时,只剩下五六名。有一次,一位家长让孩子离开后,发短信说想送些钱过来,作为过去一年的补课费。可樊阳却觉得自己受到了羞辱,他愤怒地回复短信说:“难道我要吃这种嗟来之食吗?”
20年中,他深感不同年代学生的热情与知识面正慢慢减退。初中还踊跃举手发言的孩子,到了高中就逃避他的目光。说到“陈寅恪”“世界阅读日”,初中生竟茫然不知。
“这并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有媒体称他为“一位孤独的布道者”,樊阳想了想,还是说:“虽然我可能让人觉得‘异类’,但我其实想表达的是,这并不是一个痛苦的过程。”
他的快乐来源于教学相长的智慧火花。有一次讨论《年轻人,到体制内去》时,一位学生即兴发言:“循规蹈矩的一大批,有了生活的火柴,可就熄了理想的火焰。”
一位高二男生评价普希金的《上尉的女儿》:“小说里面,起义军首领对彼得很宽容,这让我想到了一句话,‘绝对正确的革命之上,还有更加绝对正确的人道主义’。”
如今已在中央电视台工作的、他的第一届学生任志刚还记得,同班女生曾写过一篇名为《尝试死亡》的作文。这篇在传统意义上“思想消极、立场不端正”的文章,樊阳却给了满分。
“其实他就是一个书生,他在享受教学这个过程。”熟悉他的同事这样说。在学校里,樊阳的外号就是“小夫子”。
这位“当代小夫子”却公开提出要培养学生成为真正意义上的现代公民,独立思考,真诚表达。
“我总之不希望学生们过一种精神割裂的生活,希望他们无论是对个人还是对社会,都有一个推进提升的过程。”樊阳说。
2006届的学生汪一泓,后来成了一名独立歌手。他在给樊阳的信中写道:“我一直感受到环境为我们安排了单调的所谓功成名就的生活方式,但这个课堂却让我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希望自己能追求更加靠近生命本质的东西”。
还有的学生,从美国高中回国探亲期间到陕西山区支教;有的学生,带上帐篷,一路从保定骑自行车回到北京;还有在美术馆做志愿者、学习瓷器制造的……他的愿景,正在学生们身上慢慢实现。
被媒体广泛报道后,樊阳也得到了更多的支援。有茶社老板愿意义务提供讲座场地,有翻译家从北京寄来诺贝尔文学奖文选。
今年4月,珠海一位年轻教师张若楠,特地来到上海拜会樊阳,回去后,她创立了自己的人文讲座。12月初,江苏淮安的一位历史老师朱正标也与他取得联系,希望在当地开始尝试。
他以“樊阳人文讲座”的名字开通了微博,和社会密切互动。他在网上的求解有了回应,接下来,他可能将学生分为普及班和提高班,共同授课。
他所在的学校也成立了以樊阳为主、五位年轻老师为成员的“人文阅读工作室”,在10周年校庆之际作为课程建设亮点隆重推出。这意味着,他的人文讲座可能进一步发展为学校的拓展课程,由更多的老师共同参与。
2011年11月22日傍晚,樊阳意外收到一位学生的电话。这位读书时调皮贪玩、从不投入的男生告诉他,自己正在研读《易经》,还能够背诵《论语》和《孟子》。
这位已人到中年、头发斑白的学生对他说:“老师你知道吗?我现在才是真正落实你原来的想法。”
樊阳感到释然。“教育的影响是缓慢的,但是会很深远。也许你觉得没有影响几个人,但对一个人来说,就是很有价值的、很宝贵的;也许你当时觉得他没有坚持到底,但是,年轻时代种下的种子,很可能什么时候就真正发芽了。”
(实习生薛雨萌对本文亦有贡献)
本文来自于中国新闻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