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残障人,我配找到好工作吗?”
党的十九大报告指出:“就业是最大的民生。”而残障者的就业问题,也是很多人的关切。为什么我们找工作这么难?难的根源到底是什么?在社会缓慢进步的当下,我们又应该做些什么,来改善自己的处境?这期少数派就业圆桌,我们请到主讲人吴迪老师。
吴迪,残障权利倡导同行者,麻省理工学院(MIT)科学技术与社会项目博士在读,残障平等培训(DET)引导师。曾任联合国开发计划署(UNDP)残障项目主管,融易咨询联合创始人,融合就业顾问。其博士研究关注残障权利与科技的互动。
一起来探讨!
大家好,我是吴迪,是一位听人、非残障女性,2014年开始接触残障议题,成为残障权利倡导的支持者和同行者。
在残障者就业这个话题上,很期待跟大家对话。
我协助过一些残障大学生找主流职场的工作,也跟很多雇主打过交道,特别是外企。
经常有残障学生问我:“为什么找工作这么难?怎么样才能提升我的竞争力?”
首先想问问大家对这个问题怎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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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ixiao:我觉得主要是外部环境不友好。同样一份工作,同去应聘一份岗位,面试时,我比其他人更适合,但是公司没有要我。
@good luck:很大可能是因为,企业担心残疾人体力原因会影响工作效率。
@抬头触摸那抹阳光:很多企业认为残障者身体不好,万一出事,企业会承担责任。
@志成Rocky:教育与社会脱钩,教的在社会上用不上。
@胡鸾娇Aggie:大学教育一般,就业支持太少。
@DYNN:主流社会没有残障人士就业的足够准备和如何支持的培训。
@吴力权 Right:我觉得这个问题得从两方面看,1.对于任何人,就业都在变得更艰难,相比几十年前,现在各行各业拥挤程度更高了,僧多粥少的大环境下,想要立足其中,要求一定是递增的,不仅仅是残障者,所有人都感到艰难这是职场共识。2.任何时候,专业能力都是毅力的根本,大众对于残障依然缺乏较全面的、基础了解,如果没有过硬的专业技能,显然是没有撬开职业大门的机会的。
@顾智涵:还有现在的疫情人人都戴口罩,间接制造了信息获取沟通障碍,也增大了听障的就业困难度。
@徐漠溪:一般接纳残障员工的企业都分布在大城市,这样机会不平等不平均,就带来很多困扰。在大城市租房,一个残障人士独立生活也有些困难,主要是收入和支出不平衡,我在北京漂了这十几年深有感触。
大家的很多回应,都指向外部环境和社会,我和大家有同感。
面对这个问题,我首先想说的是:
残障学生找工作难,是一个结构性问题。
教育阶段的不融合,使得极少有残障者能够进入普通高校,或自由选择专业。
无障碍的不到位,让很多学校和职场以安全或效率为由拒绝残障人。
文化上的不接纳,导致很多残障人长期承担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巨大心理压力,和主流社会的每一次互动都是情绪消耗,求职过程中的直接和间接歧视也无处不在。
上面大家提到的这些因素都有关系。其中教育对于就业有着直接影响。
以一组数字为例:
据教育部测算,2020年大学毕业生人数大盘是874万人,而2016-2019三年中被高校录取的残障学生总数,都不过才4.39万名,平均每年毕业生仅1万余人。1:800,悬殊惊人。
这与我国残障人口占总人口的比例1:16,相去甚远。
教育、无障碍、文化等因素的结合,使得残障人长期被隔离在主流的资源和机会之外。
突然到了就业阶段,要和那些把康复的精力都用于学习、能够自由选择专业、可以随意出行和沟通且不用背负“残疾”污名的其他人竞争和共事,难度系数是可想而知的。
那这些结构性问题,在雇主角度会如何体现呢?
不知道大家对于“残保金”政策熟悉吗?
我简单解释一下残保金对雇主的影响吧。
通俗一点上讲,“残保金”(残疾人就业保障金),是用人单位未招满规定比例的残障人,所交的罚金。
各地政策不一,但比例通常不低于单位总人数的1.5%。
在2016年一些地方“残保金”标准上调之后,很多企业开始积极探索残障用工。
企业总说找不到残障人才,其实真正的意思是:在企业端不用做出任何改变的情况下,没有符合条件的残障候选人。
在不改变文化、教育、无障碍的情况下,“残保金”对融合就业而言是双刃剑。
由于这是一项惩罚性的制度,它激励的不是正向行为的最大化,而是损失的最小化,加上社会对残障的慈善化态度,很多企业希望做最小的努力完成按比例就业的额度。
“残保金”也是一个结果导向的制度,这意味着,实现这一结果的过程不重要,加之企业“找不到”符合要求的人,导致很多企业通过挂靠残疾证等方式来减免“残保金”。
讽刺漫画:一个拄拐的残障人拿着一沓钱,配文是“出租残疾证,比上班划算”(图源网络)
这些现象的成因和利益关系复杂,但直接结果就是:
有求职意愿的残障学生的能力和需求被忽略了。
我和一些少数的有意愿以多元化、融合的方式招聘残障者的企业(通常是外企)合作过。这些企业的挑战在于,发起融合就业的一般是人力资源部门,由他们负责处理企业“残保金”。
但掌握岗位和招人决定权的通常是业务部门,“残保金”不是他们的业绩指标。
人力资源是服务型部门,在整个企业架构中,并非最有话语权。
要在企业内部应对刚才提到的结构性问题,企业需要做的不仅是开放的态度,或在岗位说明中添加“欢迎残障申请人”;还需要有职位上、文化上、政策上甚至设施上的改造。
这些要求的实现,需要有企业高层或部门决策者的积极推动。
这些付出在很多企业看来,是不符合“商业逻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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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漠溪:我也跟很多公司的负责人交流过,他们都说,我们是商业公司,有一些设施的改造需要政府部门和残联的支持,也就是说自己其实是不愿意掏钱的,他们更希望以最小的成本接纳残障员工。甚至有的公司直接说出来一句话,“我们不是福利院。”这个真的很让人失望。
@吴力权 Right:通过挂靠形式来避开残保金的缴纳,对于企业来说是相对节约了一大笔开支,对于受益的残障者来说,每个月能够有固定的一点收入,通常是最低工资标准+社保缴纳基数,依然是很大的诱惑。因此,尽管知道这种方式对于融入职场没有好处,依然有许多残障者趋之若鹜,甚至上当被骗。其实,我认为企业要求残联协助改造是可以接受且合理的。政府需要积极鼓励、引导企业主动接纳和探索残障人的能力边界。除了残联协同做好基础设施支持外,还应该对实现残障就业的企业施行积分或者招投标优先参与权,通过一系列引导方式,提供接替。
谈了这么多问题,有什么解决方案呢?
接下来我想简单介绍一下,美国的支持性就业体系,以及国内的一些尝试,看看不同的可能性。
2018年,我在波士顿的一家针对心智障碍者的支持性就业机构见习,看到的可能并非全貌,但他们的做法回应了一些我们上面提到的问题。
在波士顿,支持性就业机构的就业辅导员会对求职者做个案支持,负责:
1)岗前的求职技巧和职业规划;2)联系雇主、分析开发岗位;3)提供工作调整和合理便利建议、对接辅具提供方;4)协助求职者岗上实习、积累实践经验;
5)求职者进入职场后提供生涯辅导,协助其在岗位上长期稳定工作;等等。
就业辅导员的角色,相当于是陪伴和协助残障者更好地使用政策和已有的支持体系,应对体系中的障碍,同时衔接政府、雇主等不同机构,弥合缝隙。
从就业辅导员的工作模块中,可以看出,这项制度预设了在就业链条中,哪些环节是有障碍的。
支持性就业机构的服务由政府采购,对雇主是免费的。
服务机构之间协作程度高,包括和辅助器具服务机构的联动等。
就业辅导员也高度职业化,有专门学位及职业保障。
在这个体系里,无论残障者、服务机构还是企业,都感到是被支持的。
这是支持性就业的一种形式。
当然这个体系是在美国残障权利倡导者几十年来挑战传统观念、反歧视和无障碍立法较完善、教育隔离越来越少、政府投入资金和政策等各种因素的组合下搭建起来的。
虽说服务于心智障碍者的体系并不完全适用于所有障碍者,但这个模式的重点是:
改变系统以支持人,而不是改变人来适应系统。
支持性就业服务在很多国家都有,国内也有机构做过尝试,比如融爱融乐、丰台利智等。
虽然也有一些政策支持,但国内目前还不具备相应的生态。
目前,大量的残障就业仍在集中就业、居家就业或庇护性就业等传统的体系里内卷。
对于想突破这些模式的求职者和服务机构而言,就需要另辟蹊径。
少数派做的社群互助,一加一长期耕耘的各种多元就业机会,奇途无障碍做的在线兼职培训,融易咨询做的雇主端教育,还有残障个人倡导者对合理便利、教育机会的争取等,都是在尝试消除现有就业结构中某一环节的障碍。
总体而言,我们说到的这些结构性障碍的底层逻辑,我认为是文化。
而文化是可以改变的。
今天看似 “根深蒂固”的“残疾”概念,也不过才存在了30多年。近几年,“残障”这个更强调社会障碍而非个人疾病的理念,也越来越普及。
我所观察到的几个比较乐观的趋势是:
残障者的工作内容和形式开始走向多元,无障碍开始进入更广泛的公共讨论,不同障别的社群兴起,越来越多的残障者进入主流教育系统。
在这些进步缓慢发生的过程中,个体残障者还是面临许多障碍,特别是即将找工作的学生们。
大家觉得,面对当前的大环境,残障人个体可以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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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努力提升自身竞争力,求职时主动出击,积极面对,调整好心态,不能气馁,如果遇到挫折就归因于残障,然后心态消极,这样就是恶性循环。
@温暖的现在的海洋:走出自己的圈子和认知,找准方向,提升自己。据我所知,针对残障人士提供工作岗位的机会还是很多的,不过,以话务员,流水线之类的居多,专业的高端的岗位看不到有对外招聘残障人士的,所以如果自己真有能力,一定要多去争取。
@小黄鸡:也可以寻求政府的帮助吧。
@橙子:我认为,对于找工作的同学们,当下需要做的,一是了解职业规则,二是学会人际关系处理,三是有心理承受能力,以上三项不具备,那就最好有牛逼的本事。否则,进入职场,就会觉得被歧视、被欺负、不公平。
@吴力权 Right:我认为,最好的方式是创业,现在尽管消失了很多行业,但同样也衍生了很多新的机会。不过实际操作中会看到,打工人远远多于企业家,创业的成功概率真的很低很低,竞争也更激烈。好在当下,写自媒体、做代购,甚至线上培训讲师,本质也算是创业的部分。一个人也可以轻量化创业,这就是一个很好的时代。
嗯,大家提到了提升自己能力、调整心态,创业,或者寻求政府的帮助。这些都没错!
我从一个倡导支持者的角度,说一些我的想法。
我们虽然说关注结构性问题,但现实是,改变现状是需要那些寻求改变的人付出一定的代价和劳动的。
针对希望进入融合职场工作,或有志于改变残障就业现状的伙伴们,我梳理了几个层面的策略。
不一定适合所有人,仅供大家参考。
01
学会自我关照和接纳
学会区分社会中的障碍和个人的问题,不一味地苛责自己。
在一个以“健全人”为中心的社会里,你已经做得很好。
接纳自己,在这个一直告诉你“你不够好”的社会中,已经是一种挑战。
同时,建立自己信任的支持网络,在需要关怀的时候,能够有自己的社群抱团取暖。
02
了解自己的权利
联合国《残疾人权利公约》强调残障是身心损伤和社会障碍互动的结果,而非“疾病”;残障者有平等参与教育、就业和获得无障碍、合理便利的权利。
我国的《残疾人保障法》、《就业促进法》、《残疾人就业条例》等法律法规中,也有残障者就业权的相关规定。
了解你所在地区政府、残联等关于残障人就业、创业相关的优惠政策,积极申请。(具体法律政策可以参考何佳老师往期的圆桌:残障就业,是平等权利,还是特殊照顾?)
03
说出自己的能力和需求
引导雇主关注你的能力,否则他们很容易聚焦在你的障碍上。
主动向雇主解释:你如何使用辅具、如何操作电脑、需要什么合理便利、残障有关的企业福利等。
这也是展示沟通能力的机会,很多雇主重视沟通。
当然,这也意味着一定程度上承担教育雇主的情感和体力劳动。
如果选择这个策略,你可以帮雇主消除很多迷思。
举个例子。
如果企业说:
“
残障员工需要的设施
或便利措施成本很高吧!
”
你们会怎么回应?
我给一个示例回答:
其实,大部分便利措施几乎不需要什么成本,比如灵活的工作时间、工作内容的调节、工位的调整等。
据统计,仅有不到25%的残障者需要合理便利,而其中46%的合理便利是免费的,另有45%是一次性开支,通常不超过3000元人民币。
如果企业又说:
“
雇佣残障人风险太大了吧!
”
你们会怎么回应?
我的示例回答:
风险这个问题,其实数据已经表明,残障员工在“安全”方面的绩效表现远远优于其他员工,这是因为残障员工对于工作场所的安全问题有更高的意识。
残障者通常对自己的强项和弱项都很了解,对潜在的危险或意外会格外谨慎地防范。企业可以咨询残障员工,提前排查可能的风险。
实践证明,一个对残障者安全的工作环境,对所有员工都更为安全。
一加一的《企业残障融合用工手册》里有大量说服企业的论据,值得参考。
04
衡量工作条件和自身需求的匹配度
评估一份工作是否适合自己也很重要。
当前环境下的很多“融合”职场的工作机会大多并不真正包容,有些残障者入职以后面临社交上的隔阂,或缺乏职业晋升机会等。
这样的“融合”就业未必适合所有人。
大家争取的是有进入融合职场的权利,但这不是唯一的选择。
我也认识很多残障伙伴选择先多元就业,获得立足社会的根基,再寻找突破主流职场的机会。
05
广泛交友
由于之前提到的结构性问题,直接向企业投简历的求职方法对于残障人而言是非常不利的。
所以,与残障社群内外的人建立连接变得格外重要。
让更多的人看到你的能力,知道你的求职意向,了解你的为人处世。
这些人不仅会成为你的支持体系,也可能会你成为下一份工作的推荐者。
参加活动、会议,通过自媒体输出内容,参加少数派圆桌,都是让别人认识你的机会。
06
与残障机构对接,增加实践学习机会
积累实践经验,不仅可以丰富简历,而是会通过你的言行体现在求职的各个阶段。
真实职场的实践,是提升能力、积累人脉最直接的办法。
关注一些机构组织或推荐的机会,如广州残培的实习生项目、一加一的“职得”项目、香港黑暗中对话的“对话学院”等,增加体验职场的机会。
主动向服务机构推荐自己,了解新的工作机会。
近几年越来越多的海外学习项目也对中国残障者开放,这些项目大多有比较好的合理便利保障,英语好的伙伴可以尝试。
07
参与、支持倡导行动
在个人需求满足的基础上如果还有余力,可以做一些超越个体的、力所能及的事。
成功求职的伙伴可以积极向社群共享经验,因为只有更多残障者进入职场,社会态度才会改变。
关注和参与一些社群机构发起的倡导行动或讨论,如少数派、残障姐妹BEST、守语者、残障之声等团队在疫情期间发起的行动等。
有倡导经验的伙伴还可以针对一些热点事件发声,如前段时间“小仙女”陈小平因无障碍不完善摔倒离世的事件。
还可以关注每年普通高考合理便利的提供等。
这些行动都有助于增加残障议题的可见度,扩大残障人对残障议题的话语权,为残障社群争取更多支持,促进社会对话。
以上7个点,无论大家在现阶段选择做什么,是关照自我还是关切集体,我觉得都有助于改变环境,突破结构性问题,为残障个体在未来增加机会。
这就是我的分享,希望对你有帮助。【完】
少数派说
吴迪老师说,“教育对于就业有着直接影响。”
确实,整个残障就业的大环境,与残障群体的受教育程度是密切相关的。
教育对一个人乃至一个社会来说,都很重要。平等的接受教育是每个人的权利。而如何在校园中提出自己的需求,获得无障碍和合理便利的支持,则是残障学生们实现这种权利的基础。我们想通过这一系列的圆桌,找到更多支持【校园无障碍】的老师和学生,关注到、加入到我们项目当中来。后续每个月的持续圆桌课程,我们会请到不一样的讲师,带着大家讨论和分享校园有关的事情,或是学生需要的内容。当然,所有的这些技能和理念,都不仅仅适用于校园中。
如果你也对校园无障碍感兴趣,欢迎参与到我们的调查中来。
我们想了解高校无障碍情况,以及高校残障学生的无障碍需求。
本问卷是残障义工网络联合少数派共同制定,无论您是在校学生,还是往届学生,我们都欢迎您来填写,欢迎您的转发和传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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联合发起方:残障义工网络
成立于2020年,为受新冠疫情影响的残障伙伴提供合理便利。
联合发起方:少数派
成立于2016年,一个有腔调的残障青年聚集地。
项目支持方:和众筹
和众筹,是正荣公益基金会联合民间公益组织,在腾讯乐捐上线系列公益筹款项目。和众筹为项目提供专业筹款服务,通过互联网的力量,连接起点滴爱心和值得支持的梦想,呈现透明的信息、专业的支持和多元的力量。
圆桌主讲人:吴迪
特别感谢:陈睿、沈丞晴
整理:Renie
海报制作:Myh
编辑排版:郭佳妮、晶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