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IFE人物02】吉美坚赞:教育是最好的修行
“LIFE教育创新”(Learners’Innovation Forum for Education)是正荣公益基金会资助的一个公益项目。项目将通过年度峰会和月度系列活动,反思教育哲学和真伪命题,发现、支持和汇聚创新型教育案例,帮助这些教育创新行动传播、反思和成长。
“LIFE教育创新”倡导“为生活重塑教育”(Reinventing Education for Life)。项目通过实地考察,在全国各地发掘有创造力的学校、公益机构或者老师、家长、学生,让更多的人知道它们在如何践行“更好的教育”。
此文刊登于《教育家》杂志2012年1月号。
采访吉美坚赞之前,我恶补了一下因明学。资料不多,且果然艰深。不过,读进去,其间意趣盎然。
说真的,我很崇拜佛法。越来越崇拜。
世界各国的教育改革不约而同向着两个主要的方向发展:使学生成为学习的主人;发展学生的学习能力。学习,以及如何学习,再次来到视线的焦点处。
当此时,我们又一次踏上世界屋脊,与吉美坚赞学校相遇。
“辩论的前提是对知识的准确大量记忆”
转过两个海拔4000米的垭口,拉加小镇安静地出现在我们面前。
晚7点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除了低级班的孩子,其他学生都来到校园里,很快地,诵读声四起。这是晚自习时间。
我是为了了解“辩论”而来吉美坚赞学校的,到了这里看到的第一幕场景却是背诵。我这才知道,在这里,最重要的学习方式不是辩论,或者说,绝不仅仅是辩论。
学校办公室桑老师带着我们穿行于起伏不断的诵读声中,告诉我,背诵在学生们的学习里占到几乎80%的份量。许多学科的内容,都是在先行背诵之后才展开讲解的。辩论的前提是对知识的准确、大量记忆。
事实上,在辩论中双方需要快速地思考和表达,没有足够的记忆知识,是根本无法跟上节奏的。
吉美坚赞说:“我一直强调,背诵的东西是砖,没有砖,用再好的混凝土、钢筋,也盖不起房子来。”
“我17岁离开学校出家,在寺院里看到他们好的教学方式,不由得感慨,‘还有这么厉害的方法!’我如果能早点接触到这些方法,学识水平一定会比现在高出很多很多!”
他所说的“厉害的方法”,一是背诵,能增强人的记忆能力;二是辩论,能锻炼人的思维能力。
差不多2500年前,苏格拉底在他所喜欢的市场、运动场、街头,整天到处找人谈话,与人辩论各种各样的问题,用著名的“苏格拉底式的讽刺”——反诘的方式,不断地扮演“助产”他人思想的角色。1870年,哈佛法学院院长兰德尔引入“苏格拉底教学法”,随即成为西方诸大学纷纷效仿的重要教学方法。
苏格拉底在教学生获得某种概念时,不是把这概念直接告诉学生,也从不给他们现成的答案,而是先向学生提出问题,让学生回答,如果学生回答错了,他也不直接纠正,而是提出另外的问题引导学生思考。在问答中经过反复诘难和归纳,使学生纠正原来的错误观念,得出明确的定义和概念,并产生新的思想。
发端于印度的因明学,与诞生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的学生的学生)的形式逻辑学、诞生于中国的墨家名辩学,并称为世界三大逻辑学。然而因明学并非仅仅是逻辑。佛家学者的改造,使之逐渐形成为佛教的因明学;藏地佛子更进一步的传承,则形成今日唯有青藏高原方可见到的独特的藏传佛教因明学。
如果把佛学当作哲学看待,因明学就是其方法论的部分,可以理解为“探索哲学观点的思维方法”。经历了从单纯的辩论术到完整的逻辑学的发展过程,因明学的规律和规则,与逻辑学的规律和法则一样,是对带有普遍性的、人类共同的事物认知过程的提炼与归纳。
在藏传佛教中,几乎任何一个理论的创立与分析,都离不开因明的辩证方法去进行辨析、推论。而要学懂这门学科,即便在西藏,历来也是十分艰难的,因为除了寺院,几乎没有其它场所和有利的条件了。
吉美坚赞为我们请来一个专门的老师——年轻的僧人吉朗久美,来做最基本的讲解。
“严密格式约束下才有规范思维”
藏传因明学的辩论体系在形式上有非常严格的规范,并从语言表达上将辩论的双方约束在一定的框架内。
例如,在一个“应成论式”中,包括“诤事”、“后陈”、“因”三个部分,分别用“有法”、“应”、“故”三个词汇来表达。由于这个过程全部是藏语完成,翻译过来,有些近似于汉语中文言文的格式。
如,要论“声是无常”,就表达为:“有法声,应无常,所作性故”。其中,“诤事”是声,“后陈”是无常,“因”是所作性。
对于一个立论,如果认同,就可以说“认”。如果不认同,则需要说出不认同的理由,最基础的有三种,包括“不成立”,指对方的推论完全不成立;“不周遍”,指对方的推论中有不完备的地方;或者“周遍相违”,指推论中有矛盾的地方。
答方在表达自己的意见时要简单明了、干脆利落。除非对方主动询问“为什么”,答方才能多加解释,否则一般来说,只能给予“认,不成立,不周遍”等基本解答。
简单回答的目的,是保证主题的连贯,避免强词夺理或者离题千里情况的发生。对于引证依据、推论过程中语言及形式的严密规范,则避免了引证不实、胡搅蛮缠等“狡辩”、“诡辩”与“乱辩”现象。有了这些前提,在“探究真理”这一核心目的的引领下,立论者和驳论者便可展开针锋相对、层层进逼的论证,思维与语言的灵敏性、准确性从而可以得到极大的训练。
为了使我们更理解因明辩论的过程,吉朗久美老师现场挑选了几组学生的辩论给我们做实时的翻译。由于一些专业的概念在汉语中难以找到对应的语汇,这个过程显得犹为艰难。
这一天的辩论课题恰好是因明学的内容——结合刚刚结束的课堂上所讲到的“什么叫存在”来辩论。
第一组辩论者的立论是“凡是存在者都需要通过眼睛来分析”。
驳者则说:人的思想是无法通过眼睛来分析的,那么,人的思想是不存在的吗?
如果人的思想不存在,那么也就没有思想者、思想家了。
可是思想者、思想家是存在的,所以,立论是不成立的。
第二组辩论者的立论是“凡是存在者,都是物质的”。
驳者则说:不一定,还有其它非物质的存在,比如人的前世。
人的前世存在但不是物质,因为凡是物质都具有新生的特质,而前世不具有新生的特质。
所以人的前世是非物质的,但是也是存在的。所以,立论是不周遍的。
这些参加辩论的学生是刚刚开始学习因明学,所以有的辩论过程并不是完全正确,吉朗久美在给我们翻译的过程中,还需要偶尔提醒他的学生。
考虑到理解上述辩论过程需要用到因明学的背景知识,吉朗久美老师又给我们举了一个相对简单的、关于藏文文法的辩论,这正是前一天的辩论课题:
立论是:“凡是藏文写出来的都是藏语”。
驳者说:不一定。藏文中的“酒”字就是用藏文写的,但是它并不是藏语,而是“借词”。
类似于:“凡是汉字写出来的都是汉语”。“不一定,‘可口可乐’是用汉字写出来的,但是它是外来语,不是汉语。”
“不规范的思维是混乱的”。吉美坚赞解释说,“哪怕有一方混乱,辩论就无法正常地进行。所以,问有问的规则,答有答的规则。最重要的是双方都要懂得这些规则。”如同任何一种游戏,参与者必要遵循同样的游戏规则,否则,游戏就无法玩下去。
在规范的约束下,辩论得以有效地进行,探究事物的真理成为辩论的首要目的,而胜败则成为并不重要的一个因素。“自古以来因明学的辩论中胜败就不重要,因为胜方败方都有收获。”除了水平高的辩者偶尔用来试探对方的水平,“强词夺理”的现象在辩论中很少出现。
倘若辩论走向为争胜负而强词夺理,则不仅浪费大量时间精力,更严重破坏一个人思维的清晰与规范度,贻害不浅。
“语言和思维必须结合起来”
辩论的过程至少解决了三件事:一,自己把问题想清楚;二,把别人是怎么想的搞清楚;三,让别人清楚自己是怎么想的。
在这个过程中,知识从正反各个角度得到反复的验真或者证伪,与知识点相连的各个环节也都主动或被动地打通。经过如此反复的推敲、琢磨,自然不必再去布置什么枯燥的作业。
吉美坚赞学校的辩论,既是专门开设的训练科目,又融入到各学科的学习内容之中。每天上午的最后一节课、每天下午的最后一节课都是辩论课,用来对半天里学习的知识进行反思和求证。辩论的内容不仅仅是因明学,藏文、数学、汉语……各个学科的内容都可以作为辩论的题目。几百名学生在操场上相互击掌、热烈辩论,这样壮观的场面决不是表演作秀,而是天天如此。
为什么要辩论?
在日常生活中,许多错误行为是由于人们对于事物的判断发生了错误。然而很多人分辨能力不够,认识不到自己思维中的问题。在藏传佛教的因明学里,认为辩论的方式可以帮助破除人的执见,从而使其具有正确地判断事物的能力。
辩论当然对与语言能力的发展也大有裨益。“很多人不会吵架,要么把别人急死,要么被别人急死”,吉美坚赞笑着说,“语言和思维必须结合起来”。语言与思维之间具有相互促进的关系,而没有什么比辩论更能直接推动这两者的发展。
在吉美坚赞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开始学习因明学的历史,三年级以上的学生才开始进行辩论。吉朗久美老师说,学校里的因明辩论,仅只是打个基础而已,辩论的深度和水平都不及寺院。
“能一下子学会的就不是好的东西”,吉美坚赞笑着说,“因明学太深刻了,确实不是随便可以掌握。不过我们这里的学生,学习一、两个月以后都可以开始进行辩论了。重要的不是因明学的内容,而是它所包含的方法、技巧”。
“你并不需要非得懂因明学,但是这并不影响你从中获益”。吉美坚赞告诉我,因为“它为你提供了一个辩论的系统,一个如何自己去学习、去分析的系统”。
在吉美坚赞学校,语言学习占据了非常重要的地位。学校同时教授藏语、汉语和英语,而其中尤以藏语为最核心的科目。
吉美坚赞说:“我在学校里学了十几年的藏语,进到寺院里,却发现自己的藏语水平还不如那里入寺没几年的小僧人。我就觉得这里面一定有值得研究的东西。”为了使学生们真正学好藏语,吉美坚赞带领着老师们研究了统编教材,发现其与藏族传统文化脱节严重。“按照西方的教学体系,弄出来一套汉语教材,再按照汉语的教材,弄出来一套藏语的教材。学生们学完高中,却还看不懂一般的藏族传统书籍。藏语的教学不能脱离藏族的传统文化”。学校参照藏文传统的教学体系,研究开发出了自己的教材和教学体系。按照这套教学体系,学生们在短短六年学习结束之后,藏语水准就远超普通公立学校的高中学生。学校毕业的学生考入青海民族学院等大学,那些大学里的老师甚至感叹:“你们的藏语水平已经达到了研究生的程度!”
我们在学校的时候,正好赶上副校长永登嘉措亲自教授的藏语课。他是藏区著名的诗人,在藏族文学界,提及他的名字可谓尽人皆知。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学完了寺院里一般僧人需要学习二十多年的课程。十七岁的时候,他又背下了宗喀巴大师的《菩提道次第广论》。十八岁时,他为母寺格姆寺写了一部历史,后来在民族出版社出版,填补了格姆寺两百多年来没有寺志的空白。他与一位诗僧共同创办的民间诗歌杂志《藏红花》,为藏族文学界颇有品位的杂志。二十一岁的时候,吉美坚赞校长慕名前来,邀请他加盟吉美坚赞学校。从那时起,永登嘉措就没有再离开这所学校。
扎实的藏语课程学习,为吉美坚赞的学生们进一步掌握因明学等课程奠定了基础,也为他们在辩论中思维能力的不断提升提供了良好的语言支持。
宗喀巴大师说:“合理的论证比教言更有权威性。通过因明推理,证明佛和佛法的正确性、可靠性所建立的信仰,才是真正的信仰。”“不掌握锐利的思辩推理武器,就连一般浅显的教义也不可能理解透彻,何况那精细入微的甚深道理。”“研究问题,达不到精细入微,丝毫无差的地步,不可轻易满足。”
这与中国文化中的“格物致知”何其相似。
将探究真理的习惯铭刻在学生的身体里,而不只是把知识灌输在他的头脑里。这样完成的学习过程,无论是认知的深度和广度,还是思维的主动性与批判性,都有天壤之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