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社区】营造沙龙三期|大溪老街之社区营造
注:作者系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博士后、Urbaneer都市工作群合伙人,曾参与台湾桃园大溪镇社区营造工作,有多年城乡及区域发展规划主持人经历。本文根据9月16日晚【社区营造沙龙】整理,整理者王睿。
【社区营造沙龙】是由正荣公益基金会、社会企业研究中心、乡愁经济三家机构共同发起, 旨在为社区营造的发展搭建交流和分享的平台,推广和传播创新、多元、有益的社区营造思想与经验。
在城镇化的进程中,城乡协调发展、协同治理,是尤其重要的命题。形象的说法是,让人看得见乡愁。
体现乡愁,最显明的媒介,就是城乡原有的风貌特征。保存这些特征,就是保存了社区共同体的纽带。因此,特色民居,应该交给百姓来保护,并鼓励他们去保护。
但现实的状况令人担忧。旧时风貌被拆除,基础设施建设却未得到提升,此类状况屡见不鲜。城镇化中的乡村,应该选择怎样的道路?作为外生力量的我们,又可以为之做点什么?这个大溪镇的案例,的确指出了一条道路。
“空心村”的问题并非自今天的大陆才有,台湾地区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也曾经面对这样的问题。于是,从上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台湾地区由“行政院”的文化建设委员会推动“社区营造”,旨在以点滴努力唤醒人们对土地、对家乡的感情。
这场浩大绵久的家园再造,经几十年之力,不仅将许多社区的建筑和文物保存下来,也拉近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把生活环境与空间的主控权交还给人民。
在我看来,社区营造中,最宝贵的经验是市民参与的规划设计。我所参与的台湾桃园“大溪之宝”这一案例,较有代表性地展现了“社区营造”开展初期面临的困境。回看这一参与过程和解决对策,会为我们今天的城乡规划和社区改造,提供一些借鉴。
建筑遗产是社区营造的开端
如果您二十年前来到大溪,会发现它正面临空心化的凋敝窘境。大溪镇位于桃园东南,聚居者以闽南人居多。此地一度因水运之便,成为舟楫往来、商贾云集之所,而后却因失去交通地位,日渐衰败。
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大溪镇,好几条街的建筑外貌,依然保存着日据时代兴建的洋行街屋和立面牌楼(编者注:房屋立面如同牌楼)。但除了和平街,其他大多因年久失修而杂草丛生。和平街有80%是连续两三代制造神桌家具的老店家。几条街的生意日渐稀少、人口不断外移,逐渐没落。许多男性青壮年去台北打工,妇女、儿童、老人,成为留守村庄的最后主力。
大溪镇公所多年来一直想保留老街原貌,但因经费不足及居民反对,工作难以进行。1994年,文建会提出“社区总体营造的政策”。为保留和平街牌楼立面的原貌,大溪镇公所努力了两年,1995年争取到经费,准备举办“大溪之宝”选拔,请专家评选出十五户牌楼立面,每户发给二十万元奖励金,让该户居民永久保存老街立面。其安排大致是,选定牌楼立面,居民需要对其做些简单的清理维护,进而登记,使立面列入管理,才能拿到这笔钱;未来改建,需要经过镇上改建委员会的同意。
华梵工学院曾梓峰老师在报纸上得知这个消息时,第一反应是:“竟然有个地方政府要做历史文化遗产保存!”但他也认识到:“如果不借此机会,让居民主动选择,将自己的生活和这些历史性建筑连接在一起,进而产生认同,这个事情可能不会成功。”他决定亲身尝试,动员居民,保护这些建筑。
其实,在上世纪80年代初期,台湾大学建筑与城乡研究所就开始努力推动参与式规划,经过十多年自下而上的努力,到1994年文建会提出自上而下的社区营造政策之时,不少学者已经有了引入市民参与的主体转换意识。
然而说易行难,保护老街建筑初期,当地百姓有许多冷漠和不信任。有的居民说,“直接把二十万发下来让我们盖房子吧”,“专家的意见不过是带头热闹一下,总是和我们的生活隔离的”,“拓宽街面更有利于房地产升值,为什么非要保存牌楼”。镇长也疑惑,“专家说放五年产生经济效益,如果五年后不成功怎么办”。面对重重阻力和不信任,曾梓峰向居民许诺,如果五年中被保存的牌楼无法发挥价值,就说明这件事情本身值得质疑,那时他会动员政府拆除。以这样的担当说服镇长之后,他带着团队在和平街成立了草店尾工作室,开始长期与居民沟通的古迹重建和社区营造。
带动社群的主体意识
在工作中,曾梓峰出面充当一个负责任的“管闲事者”,他和工作室同仁去居民家串门,努力和居民打成一片,向他们传达建筑遗产的价值。当地百姓本来就对公共管理部门不信任,作为外来者,工作室也完全没有信任基础。因此,前半年的工作异常艰难,居民的参与度始终很低。
怎么办?就先办活动。第一届“大溪之宝”,在工作室入驻半年后成功举行,选拔结束之后,十五户愿意保留立面牌楼的居民,很快得到二万元奖金。在这之后,居民开始对政府信任,并逐渐抬起头,注意祖先留下的宝藏。
对于营建者而言,说到必须做到,这很重要。“鸡婆、坚持、肯担当”,是获得居民认可、使营造与居民生活结合的起点。
成功参与举办了第一届“大溪之宝”之后,草店尾工作室已然明确,他们的到来不是仅为办活动,而是要在活动中带动居民真实的参与和主体意识,连接到他们的生活和心理,建立居民对公权力部门及专业者的信任,建立社区邻居间的人际互动情谊及网络,逐渐使居民的观念改变。之前,刻画着鸟兽花草的山墙泥塑,由于经久失修,经常漏水,充满安全隐患又不利于做生意,被居民戏称为“墓碑”。随着工作深入,当年极力想拆除“不漂亮又没人缘”牌楼的居民纷纷感慨:“我们开始觉得有这个牌楼真的很幸运”。
一年后,居民自发组织了“历史街坊再造委员会”,与工作室一道美化和平街,拆除杂乱店家招牌。获得大家同意后,工作室请人画了24张招牌设计图,让居民票选,但居民都不太满意。于是在票选前一天,一位居民综合24张设计图的优点,连夜设计了第25张设计图,得到了多数认可。之后,这群长期做神桌家具有雕刻美工专长的居民,开始自己动手雕刻、铸铁、油漆,给和平街换上了新的招牌。这一过程让我们看到,公部门的资源投入与政策协助,让市民直接参与到规划过程之中。
历史街坊再造,居民从整饬杂乱的店家招牌开始。
曾梓峰一直向居民强调,草店尾工作室在大溪只是一个辅助角色,他鼓励居民将“历史街坊再造委员会”改为“协会”,以获得法人组织地位,可以接受捐款、承接委托项目等等,并提议大溪老街参与不久后在宜兰举行的“全国社区博览会”。
这样做的意图是,让工作室慢慢减少在社区公共事务中的作用。政府还会有更多资源引进来,但如何分配和使用这些资源,则由协会和居民自主去争取、决定和运作。
社区共同体的氛围似乎越来越浓,在全国社区博览会的筹备会上,居民们出谋划策,评选出立面牌楼、神桌家具、大溪木雕、豆干等老街特色参展,展品由居民自行分工制作,仅用两周的时间便制作完毕。翻看当年的博览会影像,制作老街牌楼的木匠受到不少夸赞,却很真诚地说:“不管谁做的,代表大溪就好了。大家一起做,是谁做的不重要。”一位协会的组织者说,“我们本来借了一辆游览车,结果增加到四辆,每辆车50人,今天我们和平街整条街都参与了这一盛会。”“借这个机会介绍大溪,加上媒体的宣传,希望能带动大溪的人潮,促动产业复兴。”这样的活动参与,再一次建立了市民的社区认同感和自主权。
奠基活的社区
公益人一般做的都是雪中送炭的事。而社区,应是一个生命共同的地区、有社区认同感的聚落。人不是不可以被改变,只是要看怎么去启动人们背后的那根神经。当能动性被带动,种子开始自己发芽的时候,它就开始自己长,即使外来力量撤出,社区也会自己慢慢发展,自己去找它接下来该走的路。
要奠基一个自主、活的社区,还需要埋下未来的希望种子,这便是社区的孩子。所有这些老地方,留下的大多是老人、妇女、小孩,谁最有活力?就是这些小朋友。工作室专门安排,给小朋友开会,讲解社区管理并鼓励他们参与协助。小朋友也有自己的组织和队长,一个经常参与开会的11岁小队长,逐渐成长为半个规划专家。你问他什么叫古迹保存,他说:“知道!古迹不要拆除,让后代子孙能看到。”问他要怎么继续发展老街,他说:“要把这整条街弄得非常漂亮,要建一个停车场,再把电线杆埋在地下,让车子不要进入,这样人就会来来往往。”
成为半个专家的小朋友。
一些一开始反对最厉害的人,转变过来后,他们往往会成为最有活力的社区建设参与者。当年一位很反对保护牌楼的居民,逐渐参与到社区公共事务中后,说:“要有一些憨人。不要把时间和自己看得很重,这样你做事情人家会慢慢跟进。协会的基本成员投入这个社区,这个社区才是活的社区。心动又活的社区,就是全民的参与。”
草店尾工作室在大溪工作了两年后逐渐淡出。两年中,做遗产保存和社区营造,从最开始大家都反对,到最后至少绝大部分人支持,我们把它归纳为三方面的合力参与,即政府(公权力),学者(专业者),居民(全民)。这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通过居民参与完成了社区营造的主体性转换。两年后,不是那几栋留下来的房子叫“大溪之宝”,这些参与到其中的人才是“大溪之宝”,这个“宝”,会让这个地方越变越好。
如今大溪镇街头的旅游经济繁盛。
社区营造到底有什么结果?简单说就是环境变好,人变美。今天再去大溪,我们会看到,古牌楼和古街依旧保存完好,街道上的电线杆没了,建立了停车场。人来人往的观光旅游,带动着大溪的经济发展。地方的木雕特色、社群的生活方式,被一点一滴地保留下来,更多年轻人投入老街的运营。协会依然通过议事和评比等方式处理社区事务,各级政府也对老街的保存再利用给予持续的支持与投入,台大城乡研究发展基金会还继续参与了老街区都市设计准则等计划。大家一起经营,活的社区在大溪继续发展。
今天,大陆的城乡发展出现了巨大的鸿沟。已经城镇化的地区不论,据我粗略的观察,还未被城镇化的地区之中,大概有10%,还是不可避免要沿着先前的城镇化模式前行,有60%的农村大概会基本维持原貌,在剩下30%的城郊结合部,现在有几条路径正在竞争。
原有的拆村并点、增减挂钩的城镇化路径,已越来越引起各方反思。30%未被城镇化的城郊地区,应是探讨合理的社区营造的沃土。我认为可称之为“我们的新故乡”道路。来到城市的人把城市当作“我的故乡”,同时也去农村找到我们的“第二故乡”。回到农村找到连接,不是仅把农村当作农家乐、游乐场,而是像走亲戚一样,和城郊发生切实的联系。
城市化进程中,农村确实面临很大挑战。所以,必须要让城市人愿意把城市的某些部分回馈给农村,不仅是工业反哺农业的经济化层面,还应扩展丰富为更深层的联系。我们称之为“新故乡计划”,慢慢推,一定能不断进步。
另外,我更想提出的,是关乎人的思考。我想,所谓的社区营造,应该就是由所有愿意生活在地区内的参与者,一起凝聚共识、共同打拼、营造我们的“新故乡”的过程。不论新人或旧人,住民或游客,管理者或服务员,只要愿意共同营造“新故乡”的人,都是“社区营造”的参与者,是地区发展的共同打拼者。只有完成了主体性的转换,在每个人的主体性上把故乡变成“我们的故乡”,文化与人情才不仅仅写在楼面上,而是写在人脸上。
现在大陆已经有很多朋友开始做社区营造这件事。有人做读书会,有人做农业,有人做规划,也有人做出版。每一件事情,都是一个契约点,是进入社区的不同方式。其实,社区营造就是社区居民“营造共识”的过程,最重要的是“人”怎么做。过去做了这许多事情,得出的结论其实很简单,就叫做“转换主体性”,把“我”变成“我们”,变成大家共同的社区,这件事情就好办。